藥片帶來的冰冷麻木感像一層薄冰,暫時封住了林溪右臂那蝕骨般的震顫和腦中的驚濤駭浪,卻也讓她從內(nèi)到外都透著一股寒氣。痕檢室里只剩下她和江臨。日光燈管單調(diào)的嗡鳴是唯一的背景音,空氣里彌漫著消毒水、舊報紙的霉味和她口中尚未散盡的苦澀藥味。
“習(xí)慣?”林溪重復(fù)著江臨的話,目光像手術(shù)刀,試圖剝開他那層平靜無波的表象。她沒再追問《吉賽爾》,但那銳利的審視并未移開。
江臨沒有回避她的目光,金絲眼鏡后的眼神深邃得像不見底的寒潭,清晰地映出她此刻蒼白而警惕的臉。他微微頷首,算是確認,然后轉(zhuǎn)身走向解剖臺,拿起鑷子和證物袋,開始有條不紊地清理從河邊女尸指甲縫里提取的微量泥樣,動作精準(zhǔn)得像一臺設(shè)定好的機器。那只戴著黑色皮手套的左手在操作時顯得異常穩(wěn)定,與林溪口袋里那殘余的、細微如電流余波般的顫抖形成刺眼的對比。
沉默在冰冷的空氣中蔓延、發(fā)酵,帶著一種無聲的張力。林溪口袋里的左手,隔著布料,緊緊攥著那片沾泥的玫瑰紋身貼。母親的屈辱印記,兇手刻意拋出的舊案餌料,還有眼前這個謎一樣的男人……無數(shù)線索在她被藥力強行冷卻的大腦里瘋狂碰撞。
“林姐!”痕檢室的門又一次被推開,這次是年輕警員小趙,臉色發(fā)白,氣喘吁吁,“陳隊……陳隊讓你馬上去‘曙光’庇護所后巷!第三……第三具……”
“第三具尸體?”林溪的聲音陡然拔高,那層藥力維持的薄冰瞬間裂開縫隙。右臂深處蟄伏的震顫隱隱有復(fù)蘇的跡象。
小趙用力點頭,眼神里帶著驚悸:“對!同樣的白紗蒙眼,蜷著!陳隊臉色鐵青,讓你立刻過去!”
林溪的心猛地沉下去,墜入一片更深的冰窟。兇手的速度快得令人窒息,挑釁升級!她甚至來不及再看江臨一眼,一把抓起搭在椅背上的風(fēng)衣,轉(zhuǎn)身就沖出了痕檢室。冰冷的空氣撲面而來,帶著城市渾濁的尾氣和一種不祥的預(yù)感。
城北,“曙光”家暴女性庇護所。名字充滿希望,但此刻它后巷的骯臟垃圾箱旁,卻彌漫著絕望的死亡氣息。警戒線已經(jīng)拉好,警燈無聲地旋轉(zhuǎn),將狹窄后巷的墻壁和堆積的垃圾袋染上詭異的紅藍光斑。幾個穿著制服的警員臉色難看地維持著秩序,空氣中混雜著垃圾的酸腐味和一種……淡淡的、幾乎被掩蓋的,類似芭蕾舞演員熱身時常用的鎮(zhèn)痛藥膏的氣味?
林溪撥開人群擠進去,風(fēng)衣下擺掃過濕漉漉的地面。陳國棟正背對著她,蹲在垃圾箱旁一個巨大的黑色塑料袋前,背影僵硬得像塊石頭。他腳邊散落著一些腐爛的菜葉和快餐盒。
她快步走近,目光越過陳國棟的肩膀,落在那個被打開的塑料袋里。
又是一具女尸。同樣的廉價衣物,同樣的白紗緊緊蒙住雙眼,在腦后打著死結(jié)。同樣的胎兒般蜷縮的姿勢,雙臂緊緊環(huán)抱,仿佛要在冰冷的死亡中抓住最后一點虛幻的溫暖。死亡的氣息還很新鮮,混合著垃圾的臭味,形成一種令人作嘔的感官沖擊。
但真正讓林溪血液幾乎凍結(jié)的,是死者緊握在胸口的雙手里死死攥著的東西——
一張泛黃的老照片。
照片的邊緣被死者僵硬的手指捏得變形、卷曲。照片上,背景是簡陋的出租屋窗戶。一個年輕的女人面容清秀,眉宇間帶著化不開的憂郁,努力對著鏡頭擠出一點笑容,懷里緊緊抱著一個大約四五歲、表情怯生生的小女孩。小女孩梳著羊角辮,眼神空洞地望著鏡頭外。本該站在女人身邊的男人位置,被粗暴地?zé)龤Я耍涣粝乱粋€焦黑的、邊緣不規(guī)則的破洞,像一張獰笑的嘴。焦痕的形狀,隱約像一朵扭曲的玫瑰。
林溪的呼吸瞬間停滯!
這是她家的全家福!是母親“自殺”前一年,在父親又一次酒醉施暴后的短暫平靜期拍的!那個被燒毀的位置,就是父親林國棟!這張照片,在她母親死后就莫名失蹤了!它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出現(xiàn)在這具新死尸體的手中?!
“呃啊……”一聲壓抑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低鳴從林溪喉嚨里擠出。右臂的震顫如同被喚醒的惡魔,瞬間沖破藥力的封鎖!這一次,來勢更加兇猛!她的右手在風(fēng)衣口袋里瘋狂地抽搐、痙攣,帶動著整個肩膀都在抖動,口袋布料發(fā)出劇烈的摩擦聲。眼前的全家福開始扭曲變形,母親憂郁的臉,自己空洞的眼神,還有那個猙獰的焦黑破洞……旋轉(zhuǎn)著,和眼前白紗蒙眼的尸體重疊在一起!
眩暈感排山倒海般襲來,帶著尖銳的耳鳴。昏暗的衣柜縫隙……母親倒在地板上的身影……父親沉重的腳步聲……濃稠的血腥味……還有,那張在火光中一閃而過、父親獰笑著燒毀照片的臉!
“林溪!”陳國棟猛地站起身,一把扶住她搖搖欲墜的身體,粗糙的大手緊緊抓住她的胳膊,試圖穩(wěn)住她,“挺住!別看了!”
他手掌的溫度隔著衣服傳來,卻讓林溪感到一陣刺骨的冰涼。她看到了陳國棟眼中那熟悉的、沉重的、混合著驚怒與某種更深沉恐懼的眼神——和二十年前他遞給她那份“自殺”報告時的眼神一模一樣!
“這……這是……”林溪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她猛地掙開陳國棟的手,右手指向那張被尸體緊握的照片,劇烈的顫抖讓她幾乎無法對準(zhǔn)目標(biāo),“我的……照片……我媽……”
“我知道!”陳國棟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被逼到絕境的暴躁和一種近乎哀求的阻止,“我知道!但現(xiàn)在不是時候!”他猛地轉(zhuǎn)頭,對著旁邊一個拿著相機的警員吼道,“拍完了嗎?拍完趕緊把物證收走!封存!立刻!”
他的反應(yīng)近乎失態(tài),帶著一種強烈的、想要立刻掩蓋什么的沖動。他幾乎是粗暴地從尸體僵硬的手指間,用力掰扯出那張泛黃的全家福,看也不看就塞進旁邊警員遞過來的物證袋里,動作快得像在丟棄一個滾燙的炸彈。
“陳隊!”林溪嘶聲喊道,右手不受控制地伸出風(fēng)衣口袋,徒勞地抓向那個被收走的物證袋。那劇烈的顫抖暴露在所有人面前,像一面恥辱的旗幟。周圍的警員投來或驚愕、或同情、或疑慮的目光。
陳國棟沒有看她,只是背對著她,肩膀繃得死緊,對著物證組的人低吼:“仔細點!任何指紋、任何微量物證都不能放過!還有那白紗……和之前兩起做對比!”他似乎在用命令來掩飾內(nèi)心的巨大波瀾。
就在這時,一個粉色的身影小心翼翼地穿過警戒線,是葉小雨。她抱著一個文件夾,臉色也有些發(fā)白,顯然是被現(xiàn)場嚇到了。她目光掃過林溪劇烈顫抖、暴露在外的右手,和那張毫無血色的臉,圓眼睛里瞬間溢滿了擔(dān)憂。
“林師姐……”她怯生生地靠近,聲音細軟,帶著小心翼翼的討好,從自己背著的卡通小挎包里掏出一個東西,“你…你的藥瓶剛才落在痕檢室了。江法醫(yī)讓我給你送過來。”她遞過來的,正是那個沒有任何標(biāo)簽的白色小藥瓶。
藥瓶!林溪像抓住救命稻草,左手幾乎是搶了過來。冰冷的塑料瓶身貼著她滾燙的掌心。她現(xiàn)在急需那苦澀的藥片來鎮(zhèn)壓這幾乎要將她撕碎的震顫和翻涌的記憶!她顫抖得厲害的右手幾乎擰不開瓶蓋。
“我?guī)湍悖 比~小雨立刻上前一步,動作麻利地幫她擰開瓶蓋,圓眼睛里滿是關(guān)切,“師姐,你快吃一片吧,你手抖得好厲害……”
林溪倒出兩片藥片,看也沒看,直接塞進嘴里干咽下去。熟悉的苦澀在口中彌漫開,帶來一種近乎絕望的短暫慰藉。她靠著冰冷的墻壁滑坐下去,閉上眼睛,大口喘息,冷汗浸透了額發(fā)和后背。右臂的震顫在藥力的強勢鎮(zhèn)壓下,如同被重錘擊打的毒蛇,不甘地、一點點地平息下去,留下深入骨髓的疲憊和一種被掏空的麻木。
葉小雨蹲在她身邊,擔(dān)憂地看著她,小聲問:“師姐,你好點了嗎?要不要喝水?我?guī)Я恕?
“不用。”林溪打斷她,聲音嘶啞而疲憊。她睜開眼,目光落在葉小雨那張寫滿天真關(guān)切的臉,又緩緩移向她遞過藥瓶的手——手腕處,在袖口若隱若現(xiàn)的地方,似乎有幾道淺淺的、陳舊的白色疤痕,像是……自殘留下的痕跡?
林溪的心頭掠過一絲極淡的異樣,但很快被身體里翻騰的藥力和巨大的精神沖擊淹沒。她疲憊地重新閉上眼睛,將頭靠在冰冷的墻壁上。
垃圾箱旁,陳國棟正壓低聲音,對著手機焦躁地低吼,似乎在匯報情況,聲音里帶著一種被逼到墻角的憤怒和無力感。物證組的燈光在尸體蒙眼的白紗上投下慘白的光暈。
口袋里的玫瑰紋身貼,被收走的燒毀全家福,葉小雨送來的藥瓶,還有陳國棟那欲蓋彌彰的驚恐……無數(shù)碎片在林溪被藥力強行冷卻的腦海里旋轉(zhuǎn)、碰撞。
兇手不僅把刀捅進了新的受害者身體里,更是精準(zhǔn)地捅進了她記憶最深處、從未愈合的舊傷口。藥片帶來的冰冷麻木暫時封住了身體的顫抖,卻封不住心底那越來越響的警鈴。
這具蒙眼的尸體,這張燒毀的照片,還有這瓶似乎能暫時“救”她的藥……這一切,都像一張精心編織的蛛網(wǎng),而她,正不可避免地墜入網(wǎng)中央。那被藥力壓制的震顫,在骨頭深處,正發(fā)出無聲的咆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