庇護所后巷垃圾箱旁那具緊握燒毀全家福的尸體,像一個冰冷的詛咒,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個在場警員的心頭。警戒線內的空氣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漿,只有警燈無聲旋轉的紅藍光,切割著骯臟墻壁和垃圾堆投下的扭曲陰影。陳國棟的低吼聲斷斷續續傳來,對著手機那頭的人匯報,語氣里的焦躁和某種被逼入絕境的恐慌,像針一樣扎在林溪的神經末梢。
藥力在血液里奔涌,強行將那場幾乎摧毀她意志的震顫風暴鎮壓下去,留下一種被掏空后的虛脫和深入骨髓的冰涼。她靠著冰冷粗糙的墻壁,額發被冷汗黏在蒼白的皮膚上,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藥片的苦澀余味。葉小雨還蹲在她身邊,圓睜的眼睛里盛滿了毫不掩飾的擔憂,像一只受驚的小鹿。
“師姐,你真的沒事嗎?要不要叫救護車……”葉小雨的聲音又細又軟,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
“沒事?!绷窒驍嗨曇羲粏〉脜柡?。她睜開眼,目光掠過葉小雨那張寫滿關切的臉,最終落在她遞過藥瓶的手腕上——袖口隨著動作微微上滑,那幾道淺白色的、平行的陳舊疤痕清晰地暴露在慘白的警燈光線下。是自殘的痕跡。這個看似天真無害的實習生,似乎也藏著不為人知的陰霾。
林溪的心頭那絲異樣感再次掠過,但此刻她的大腦被藥力強行冷卻,又被巨大的精神沖擊填滿,無暇深究。她掙扎著,用左手撐住墻壁,試圖站起來。虛脫的身體有些搖晃。
“師姐,我扶你!”葉小雨連忙伸手攙住她的胳膊。
就在葉小雨的手碰到林溪左臂的瞬間,林溪的身體猛地一僵,一種近乎本能的抗拒讓她幾乎要甩開那只手。她厭惡這種突如其來的肢體接觸,尤其是在這種時刻,在她最脆弱的時候。她強壓下那股不適,借著葉小雨的力站直了身體,不著痕跡地抽回了自己的手臂。
“謝謝。”她低聲說,聲音依舊沒什么溫度。
這時,陳國棟結束了通話,臉色比地上的垃圾袋還要陰沉。他大步走過來,油膩的頭發貼在額角,眼神復雜地掃過林溪依舊沒什么血色的臉,最終落在她那只重新塞回口袋、但顯然還在微微顫抖的右手位置。
“林溪?!标悋鴹澋穆曇舻统粒瑤е环N前所未有的凝重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你現在的狀態……不適合繼續在一線?!?
林溪的心猛地一沉。
“市局的決定?!标悋鴹澅荛_她驟然銳利的目光,看向旁邊散發著死亡氣息的黑色塑料袋,“暫時停職,接受心理評估復查?!彼D了頓,語氣帶著一種公事公辦的僵硬,“這是命令?!?
停職?
冰冷的字眼像一盆冰水,兜頭澆下。林溪感覺剛剛被藥力壓下去的寒意瞬間又卷土重來,甚至更加刺骨。她看著陳國棟那張寫滿“我也是為你好”的、疲憊又焦慮的臉,二十年前他遞過“自殺報告”時的神情,與此刻完美地重疊在一起。一種被背叛的憤怒混合著冰冷的絕望,在她心底翻涌。兇手在用尸體和她的過去步步緊逼,而她的“保護者”,卻要親手剝奪她反擊的武器!
“就因為那張照片?還是因為我的手?”林溪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刀鋒般的冷銳,她向前一步,目光死死鎖住陳國棟閃爍的眼睛,“陳隊,二十年前,你也是這么做的?!?
陳國棟的臉色瞬間變得更加難看,腮幫子咬得緊緊的,像在極力忍耐著什么。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辯解,但最終只是重重嘆了口氣,煩躁地揮了揮手:“這是程序!服從命令!現在,立刻,離開現場!回家休息!等通知!”
他的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甚至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慌——仿佛林溪再多待一秒,那被白紗蒙住的真相就會破土而出,將他一起吞噬。
周圍的警員噤若寒蟬,目光復雜地在兩人之間逡巡。葉小雨更是嚇得縮了縮脖子,抱著文件夾,大氣不敢出。
林溪站在原地,身體繃得像一張拉滿的弓??诖锏挠沂郑潜凰幜娦袎褐频恼痤?,似乎又開始蠢蠢欲動,敲打著她的指骨。她看著陳國棟那張寫滿逃避的臉,又看了看警戒線內那具蜷縮的、蒙著白紗的尸體,以及被物證袋匆匆收走的、屬于她過去的燒毀照片。
憤怒,冰冷,還有一種被強行剝離戰場的無力感。她沒有再爭辯。爭辯在“程序”和“為你好”面前,蒼白無力。
她最后冷冷地掃了陳國棟一眼,那眼神銳利得像要將他釘在原地,然后猛地轉身,風衣下擺劃出一道凌厲的弧線。她沒有再看任何人,包括旁邊欲言又止的葉小雨,徑直撥開警戒線,走進了后巷外昏沉的天光里。城市的喧囂撲面而來,卻驅不散她周身的寒意。
她沒有回家。
停職?休息?在兇手用她母親的舊照作為兇案道具,在她被當成脆弱易碎的瓷器踢出局的時候?
冰冷的藥力在體內支撐著她虛脫的身體,也強行冷卻著她沸騰的怒火和恐懼。她需要線索,需要破開這令人窒息的迷霧。而直覺,或者說那源自骨血深處的恨意和執念,像一根無形的線,牽引著她走向那個名字充滿諷刺的地方——“曙光”家暴女性庇護所。
庇護所臨街的門面被粉刷成柔和的鵝黃色,掛著溫馨的招牌和鼓勵標語,明亮的玻璃窗后能看到擺放整齊的沙發和綠植,與后巷的骯臟和死亡氣息判若兩個世界。林溪沒有走正門。她繞到側面,那里有一個不起眼的員工通道入口,旁邊堆放著幾個半滿的黑色大號垃圾袋,散發出食物腐爛的酸臭味。這就是后巷垃圾箱里尸體的來源地。
她站在通道口陰影里,右手在口袋里無意識地摩挲著那片污泥包裹的玫瑰紋身貼。目光銳利地掃視著周圍的環境。通道的門虛掩著,里面傳來隱約的腳步聲和女人低低的交談聲。旁邊堆放的垃圾袋,其中一個的袋口沒有扎緊,露出一些廢棄的文件紙張和空藥盒。
其中一個藥盒的包裝很眼熟。林溪的瞳孔微微收縮——和江臨給她的、葉小雨送來的那個沒有任何標簽的白色小藥瓶,是同一個品牌的基礎維生素瓶!只是這個盒子更大,是家庭裝。
庇護所也在用這種維生素?
她不動聲色地靠近那堆垃圾袋,用腳小心地撥開袋口。除了藥盒,還有一些被撕碎的登記表格碎片,沾著油污的食物包裝袋。她的目光掃過那些紙片,試圖捕捉有用的信息。突然,她的右腳踢到了垃圾袋的側面,發出輕微的“噗”聲。
就在這一瞬間!
一股熟悉的、尖銳的震顫毫無預兆地從她右臂深處猛然爆發!如同高壓電流瞬間貫穿!比在庇護所后巷時更加猛烈、更加失控!
“呃!”林溪悶哼一聲,身體劇烈一晃,差點摔倒!她猛地用左手扶住冰冷的墻壁,右手在口袋里瘋狂地抽搐、痙攣,帶動著整個身體都在不受控制地抖動!風衣口袋的布料發出急促而劇烈的摩擦聲!
怎么回事?!藥效還沒過!為什么突然發作得這么厲害?!
眩暈感和尖銳的耳鳴再次襲來。她眼前發黑,靠著墻壁勉強支撐。這一次,那震顫似乎帶著某種奇特的指向性,在她踢到垃圾袋的右腳腳踝處,殘留著一種極其微弱但清晰的……共振感?仿佛她踢到的不是松軟的垃圾袋,而是某種內部結構特殊的物體!
這突如其來的、失控的生理反應,讓她驚駭莫名。她強忍著眩暈和惡心,低頭死死盯著那個被她踢到的垃圾袋——一個普通的黑色大號塑料袋,和其他幾個堆放在一起,并無特殊之處。
不對!一定有什么不對!
就在她試圖集中精神,對抗這波兇猛的震顫風暴時,員工通道的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
一個穿著灰色保潔制服、身材微胖的中年女人走了出來,手里拎著一個空水桶。她面容有些浮腫,眼神帶著一種長期壓抑后的麻木和疲憊??吹秸驹陉幱袄?、扶著墻壁身體明顯在抖動的林溪,她愣了一下,麻木的臉上露出一絲警惕。
“你找誰?”女人的聲音干澀沙啞,沒什么起伏。
林溪深吸一口氣,用盡全身力氣壓制住右臂的痙攣,強迫自己站直身體,迎上對方的目光。她的臉色在昏暗中顯得更加蒼白,但眼神卻異常銳利。
“您好,”她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盡管每一個字都帶著細微的顫音,“我是……想了解一下庇護所的情況?!彼哪抗鉅钏茻o意地掃過女人身后的通道,以及那堆可疑的垃圾袋,“聽說這里幫助了很多需要的人。”
保潔女人打量著她,麻木的眼神里警惕更深了。她沒說話,只是拎著水桶,側身從林溪旁邊走過,徑直走向那幾個垃圾袋,開始費力地拖拽它們,準備清理。她的動作帶著一種習以為常的沉重。
林溪的目光緊緊追隨著她的動作,尤其是她拖拽那個被自己踢到的袋子時。就在保潔員拖動那個袋子的瞬間,林溪的右手再次傳來一陣強烈的、針刺般的悸動!那奇特的共振感更加清晰了!
那袋子里……到底有什么?
她正想再問點什么,手機突然在口袋里瘋狂震動起來。急促的鈴聲在寂靜的后巷顯得格外刺耳。
林溪皺眉,掏出手機。屏幕上跳動著“陳國棟”的名字。
她盯著那個名字,又看了看正在費力拖拽垃圾袋的保潔員,以及那個散發著不祥共振感的黑色袋子,一股強烈的不安攫住了她。她按下接聽鍵。
“林溪!”陳國棟的聲音從聽筒里傳來,帶著一種壓抑不住的焦灼和驚怒,背景音嘈雜混亂,“你……你現在在哪兒?立刻回局里!出事了!”
“什么事?”林溪的心猛地提起。
“老檔案室!”陳國棟的聲音幾乎在吼,帶著一種難以置信的驚恐,“存放你母親當年案子的……那個柜子!被撬了!東西……被翻得亂七八糟!有人……有人闖進去了!”
轟!
仿佛一道驚雷在林溪腦中炸響!母親案子的卷宗被撬?!她剛剛被停職,后腳就有人闖進檔案室?!
她握著手機的手指瞬間收緊,指節泛白。停職令,庇護所后巷的尸體與全家福,可疑的維生素垃圾袋,突如其來的劇烈震顫與共振感,還有此刻被撬的舊案卷宗……
這一切,絕不是巧合!
她猛地抬眼,看向那個保潔員和那個詭異的垃圾袋。保潔員似乎被她的眼神嚇到,加快了拖拽垃圾袋的速度,匆匆走向巷口的大型垃圾桶。
“陳隊,”林溪的聲音冷得像冰,目光死死鎖住那個即將被丟棄的黑色袋子,“我馬上到。另外,立刻派人封鎖‘曙光’庇護所后巷的所有垃圾!尤其是員工通道旁邊那幾個黑色垃圾袋!一個都不準運走!里面可能有重要物證!”
她掛斷電話,再不管那個匆匆離去的保潔員,轉身就朝巷口沖去。右臂深處那強烈的震顫還在持續,像某種預警的蜂鳴器,敲打著她每一根緊繃的神經。兇手不僅翻開了舊賬,還在試圖抹去痕跡!
而那袋散發著奇特共振的垃圾,或許就是撕開這張彌天大網的第一道裂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