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潮濕、帶著濃重鐵銹和腐敗植物氣息的空氣,灌入陳時的肺腑。每一次呼吸都牽動著胸腔的劇痛,但更強烈的,是左臂那如同活物般燃燒、啃噬的灼痛感。他躺在冰冷粘膩的地面上,意識在混沌的深淵邊緣掙扎。羅杰那如同驚雷般的低吼,每一個字都帶著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重量,狠狠砸在他搖搖欲墜的認知上。
時痕…詛咒…吞噬存在…
清道夫…主腦AI…污染源…
游戲…培養皿…外星狩獵場…
這些詞匯組合在一起,構成了一幅比任何噩夢都更荒誕、更恐怖的圖景。他掙扎著想坐起來,想看清羅杰的臉,想確認這不是重傷后的幻覺。但身體像散了架,左臂的劇痛更是如同無形的鎖鏈,將他牢牢釘在地上。
“咳…咳咳…”他只能發出虛弱的咳嗽聲,視野里是廢棄地下空間那高聳、布滿巨大齒輪和銹蝕管道輪廓的穹頂,在慘綠色苔蘚的微光下,如同遠古巨獸冰冷的腹腔。
“省點力氣吧,菜鳥。”羅杰的聲音在近處響起,帶著一種劫后余生的疲憊和不易察覺的緊繃。他蹲在陳時身邊,火紅的頭發在幽綠光線下顯得有些黯淡。“你現在就是個行走的時痕炸彈,隨時可能把自己炸得渣都不剩,或者引來更可怕的‘清潔工’。”
陳時艱難地轉動眼珠,終于聚焦在羅杰臉上。那張沾著污跡的臉上沒有了之前的咋呼,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混合著焦慮、警惕和…一絲同病相憐的復雜神情。他的目光,如同探照燈,緊緊鎖定在陳時左臂那猙獰燃燒的幽藍印記上。
“它…又長了?”陳時沙啞地問,聲音微弱得幾乎聽不見。
“何止是長?”羅杰的嘴角扯出一個難看的弧度,帶著點自嘲,“你自己看看,像個活體紋身,還是帶夜光的。十厘米?我看快爬到你胳膊肘了!你他媽剛才到底回溯了幾次?不要命了?”
陳時的心沉了下去。他勉強抬起右手,顫抖著觸摸左臂內側。指尖傳來的并非皮膚的觸感,而是一種冰冷、堅硬、如同某種活體結晶般的詭異質感。幽藍的光芒在指縫間流淌,每一次光芒的明滅,都伴隨著深入骨髓的劇痛和一種難以言喻的…被剝離感。仿佛構成“陳時”這個存在的某些本質,正被這烙印一點點抽走、吞噬。
“三次…”他艱難地吐出兩個字,每一次回憶都讓靈魂深處的灼痛加劇,“哈克…莉亞…還有…剛才…”
“三次?!在這么短時間內?!”羅杰倒抽一口涼氣,看陳時的眼神如同在看一個怪物,或者說,一個隨時會爆開的炸彈。“你真是嫌自己死得不夠快!聽著,這玩意兒,”他用下巴點了點時痕,“它不僅僅是消耗品,更是計時器!每一次使用能力,都是在給它充能!當它覆蓋的范圍超過某個臨界點,或者你使用能力的頻率、強度超過你自身‘存在’的承載極限…砰!”他做了個爆炸的手勢,“要么你被它徹底同化,變成一具只知道回溯時間的行尸走肉,要么…直接崩潰,連灰都不會剩下!”
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淹沒陳時。比面對哈克、莉亞、清道夫時更深的絕望。因為這一次,敵人來自內部,來自他剛剛獲得卻又無法掌控的力量本身。這力量救了他,卻也正加速將他拖向毀滅。
“為什么…”他喃喃著,聲音干澀,“為什么是我?為什么會有這種東西?還有…你剛才說的…外星?”
“為什么是你?鬼才知道!也許是你倒霉,也許是走了狗屎運,在生死關頭靈魂‘頻率’剛好對上了那該死的‘弦’!”羅杰煩躁地抓了抓他那頭亂糟糟的紅發,眼神在幽暗的空間里警惕地掃視著,“至于為什么會有這種東西…呵,你以為《時序競技場》真是地球科技的產物?”
他壓低聲音,每一個字都帶著冰冷的恨意:“那幫頭頂長觸角、或者沒長觸角但心比觸角還惡心的外星雜種!不知道多少年前就盯上地球了!它們發現我們的大腦,在極端刺激下,有微小的概率能共鳴到宇宙底層的時間弦…也就是你回溯時聽到的那種嗡嗡聲!但這種能力對它們而言,既是寶藏也是劇毒!直接接觸?會被時間悖論反噬得渣都不剩!所以…”
羅杰的眼中閃爍著憤怒的火光:“它們造了這個游戲!這個巨大的、覆蓋全球的‘培養皿’!用殘酷的排名、現實的壓迫、生死的刺激,像養蠱一樣,篩選出我們這些能在極限壓力下‘覺醒’的‘種子’!再用‘清道夫’干掉那些不受控的、或者潛力不夠的‘污染源’!剩下‘合格’的…就會被它們收割!變成它們探索時間、或者進行某種我們無法想象的實驗的…工具!或者燃料!”
培養皿…篩選…收割…工具…
羅杰的話語如同冰冷的解剖刀,一層層剝開了《時序競技場》那光鮮亮麗、決定命運的外衣,露出了內里血腥殘酷、令人作嘔的真相。陳時想起海報上莉亞睥睨的笑容,想起全球排行榜上那些閃耀的名字,想起自己為了那一點點積分在底層掙扎的日日夜夜…原來這一切,都不過是外星文明精心設計的養殖場!所有玩家,都是被圈養的實驗動物!覺醒者,更是被重點標記、待價而沽的稀有樣本!
一股強烈的反胃感和巨大的荒謬感沖擊著陳時,讓他幾乎再次嘔吐出來。
“那你…你也是…”陳時看向羅杰,尤其是他背上那個造型粗獷的“黑泥炮”。
“我?”羅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絲苦澀,“編號‘廢料-17’,勉強算個‘半成品’吧。覺醒的能力是‘物質惰化’,能讓能量攻擊暫時‘失活’,也能讓某些物質變得極其不穩定…比如我那‘爛泥巴’炮彈。副作用是…偶爾會失控,把不該惰化的東西也弄成一灘爛泥,比如我的上一臺游戲艙。”他拍了拍背后的炮管,“這玩意兒,是我自己用垃圾堆里淘換的零件和黑市上搞到的‘邊角料’拼的,對付普通玩家和低級清道夫還行,對上剛才那種‘追獵者’…只能跑。”
“廢料…17?”陳時捕捉到這個編號。
“我們這種人,在‘它們’的數據庫里,不配擁有名字,只有編號。”羅杰的語氣帶著麻木的嘲弄,“‘廢料’代表不穩定、有缺陷、有失控風險的次品,‘17’是我的序列號。像你這種剛覺醒就能引起‘追獵者’追殺,還能在‘刀鋒舞者’手下蹦跶兩下的…嘖嘖,編號前面估計能加個‘高潛’或者‘危險源’。”
就在這時,陳時的左臂時痕毫無征兆地再次爆發出更強烈的灼痛!幽藍的光芒猛地一亮,如同黑暗中點燃的鬼火!
“呃啊——!”他痛苦地蜷縮起來,右手死死抓住左臂,仿佛要壓制住那想要破體而出的烙印。
更詭異的是,在他因劇痛而模糊的視野邊緣,那個穿著洗白裙子、扎著羊角辮的小女孩身影,又一次悄然浮現!她依舊站在不遠處的陰影里,就在一根巨大的、銹蝕斷裂的齒輪軸下方。慘綠色的苔蘚微光勾勒出她模糊的輪廓,看不清表情,但陳時能清晰地感覺到,她那雙大大的眼睛,正穿過黑暗,悲戚地、死死地盯著他左臂上那瘋狂燃燒的時痕!
“又是她…”陳時痛苦地呻吟,冷汗浸透了破爛的作戰服。
“誰?”羅杰立刻警覺地端起他那簡陋的黑泥炮,炮口緊張地指向陳時目光所及的陰影,“你看到什么了?”
“那個小女孩NPC…在哈克錘子下尖叫的那個…她又出現了…就在那里…”陳時艱難地抬起右手指向齒輪軸的方向。
羅杰順著他的手指望去,眉頭緊鎖,深褐色的瞳孔在幽暗中仔細搜索。幾秒鐘后,他緊繃的身體稍微放松了一點,但眉頭皺得更深了。
“那里…什么都沒有。”羅杰的聲音帶著一絲凝重和不確定,“至少,我看不到。但你的時痕反應這么劇烈…菜鳥,你確定不是幻覺?或者…是時痕本身帶來的精神侵蝕?”
“不是幻覺!”陳時咬著牙,忍著劇痛反駁,“我看到了!兩次!第一次在哈克那里,她就出現了!然后消失了!剛才在上面,她就在你身后的房間里看著我們!”
羅杰的臉色瞬間變得極其難看。“在我身后?”他猛地回頭看向自己剛剛下來的豎井方向,又迅速掃視周圍,仿佛那空無一物的陰影里藏著致命的毒蛇。“該死…這不對!底層生存模式里的NPC模型粗糙得很,不可能有這種神出鬼沒的行為邏輯!更不可能只有你能看到!”
他猛地蹲回陳時身邊,眼神銳利如刀,壓低的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嚴肅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聽著,菜鳥!這很不對勁!時痕覺醒者初期可能會產生幻覺,但通常是混亂的時間碎片或者自身的恐懼投影!這種清晰、重復、帶有指向性(盯著時痕)的特定目標幻覺…我沒聽說過!”
他盯著陳時痛苦扭曲的臉和那燃燒的幽藍手臂,眼神變幻不定。“除非…那不是幻覺。而是某種…因為你的能力、或者你身上這特別的時痕,而被‘吸引’或者‘激活’的…東西。”
“吸引?激活?”陳時被劇痛和羅杰的話弄得更加混亂。
“時間回溯…是玩弄‘過去’的能力。”羅杰的聲音壓得更低,仿佛怕驚擾到什么,“你有沒有想過,在你回溯的那個瞬間,被你強行‘抹去’或‘重置’的那片時空里,原本存在的東西…去了哪里?它們真的被徹底‘刪除’了嗎?還是…被擠到了某個夾縫里?變成了‘幽靈’?”
他看向陳時第一次回溯時小女孩消失的位置,又看向陳時手臂上那如同深淵入口般的時痕印記。“那個小女孩NPC,在你第一次回溯前,是‘存在’的。你的回溯強行‘否定’了那個時間線上她的‘存在’…那么,被‘否定’的存在,去了哪里?會不會…就附著在你的‘時痕’上?變成了…只有你能看見的‘時之幽靈’?”
這個推論讓陳時遍體生寒!手臂上的時痕仿佛變成了一個通往幽冥的通道,那個小女孩悲戚的目光,如同烙印在靈魂深處的詛咒!他每一次使用能力,都在加深與這個“幽靈”的聯系?都在加速自己的崩潰?
就在這時——
嗚——嗡——!
一陣低沉、規律、如同某種巨型機械引擎啟動般的嗡鳴聲,由遠及近,從地下空間幽暗的深處傳來!聲音并不刺耳,卻帶著一種沉重的壓迫感,震得地面上的細小碎石都在微微跳動。伴隨著嗡鳴聲的,還有金屬履帶碾壓過碎石和腐朽物的、沉悶而持續的“咔嚓…咔嚓…”聲。
羅杰的臉色瞬間劇變!他猛地抬頭,耳朵豎起,如同受驚的獵犬,死死盯著聲音傳來的方向——那是一片被更濃重陰影和巨大廢棄機械結構遮蔽的區域,隱約能看到一條通往更深黑暗的、寬闊的隧道輪廓。
“媽的!這動靜…”羅杰的聲音帶著一絲難以置信的驚愕,迅速轉為極度的緊張,“是‘工程師’的‘鼴鼠’!那老東西怎么跑到這片廢棄區來了?!”
他一把將幾乎無法動彈的陳時拽起來,動作粗暴卻帶著急切:“不能待在這里了!快!找個地方躲起來!那老東西的探測儀比狗鼻子還靈!被他發現我們,尤其是發現你這個‘高潛污染源’,麻煩就大了!”
“工程師?鼴鼠?”陳時被羅杰半拖半拽著,踉蹌著跟上,左臂的劇痛和身體的虛弱讓他每一步都異常艱難。他下意識地回頭,看向小女孩身影最后出現的位置。
陰影里,空無一物。
但在他左臂時痕幽藍光芒的映照下,那冰冷巨大的齒輪軸底部的苔蘚上,似乎…留下了一雙小小的、由濕痕構成的腳印輪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