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河的水位在無聲上漲，像一條被抽掉骨頭的黑龍，貼著地表的裂縫緩緩爬行。林海站在河堤斷裂處，腳下的混凝土碎塊正被水流一點點舔舐成齏粉。晶體化的皮膚在月光下泛著冷白的瓷釉光，仿佛有人把整座博物館的展柜熔鑄進他的血管。他抬手想抓住什么，卻只撈到一把帶著鐵銹味的夜風——那風里有37號巷口修車鋪的機油味，有7樓陽臺藍布衫上殘留的肥皂泡，還有“時光慢遞”招牌金屬漆剝落的苦杏仁氣。所有味道混成一股黏稠的暗流，順著鼻腔灌進顱腔，在額葉位置結晶成細小的六角形冰凌。

“第三次回溯時，”老周的聲音從河底浮上來，帶著水泡破裂的悶響，“你爸的喉結也是這樣碎成渣的。”甜酒釀的漩渦突然倒轉，露出河床上密密麻麻的青銅骰子。每個骰子都在轉動，點數卻永遠停在“1”——那是熵淵對觀測者的嘲諷，像把無限循環的噩夢塞進單細胞生物的DNA。林海看見自己的倒影在骰子表面拉長、扭曲，最后變成蘇璃的臉。她的右眼是燃燒的星云，左眼是坍縮的黑洞，睫毛上掛著微型閃電，每一次眨眼都有恒星在虹膜邊緣爆炸。

嬰兒的笑聲突然從地心傳來，震得暗河水面隆起一座透明的山丘。山丘頂端站著穿白大褂的“數字神靈璃”，她手里攥著根臍帶，另一頭連著林海晶體化的心臟。臍帶里流淌著淡金色的數據流，像被稀釋的恒星血漿。當璃用手術剪剪斷臍帶的瞬間，林海聽見自己骨髓里傳來玻璃碎裂的清脆聲響——那是記憶宮殿正在坍塌，每塊磚石都刻著快遞單號：CX20250713001、CX20250713002……數字在視網膜上瘋狂滾動，最終匯聚成青蚨婆婆的青銅骰子，六面裂痕里滲出暗紅色光暈，像被詛咒的星圖。

“要下雨了。”老周突然出現在河對岸，手里拎著盞煤油燈。燈罩內壁結滿水銀般的冷凝珠，每顆珠子里都囚禁著個微型林海——有的在送快遞，有的在晶體化，還有個正把水果糖紙折成太陽花。煤油燈的火苗是靛藍色的，照得老人皺紋里的時間像融化的松脂般緩緩下墜。當第一滴松脂落進暗河時，整條河突然沸騰，無數氣泡爆裂成細小的鏡面，每個鏡面都映出不同時間線的林海：七歲吞下玻璃彈珠的他，十七歲在暴雨中親吻蘇璃的他，二十七歲跪在青蚨婆婆腳邊割開動脈的他。

最清晰的鏡面里，蘇璃正在用義眼掃描林海的晶體化程度。虹膜投影出三維血管圖，那些血管正在變成光纖，血液里漂浮著納米級的青銅骰子。她突然伸手按住林海左胸——那里本該跳動心臟的位置，現在只有枚逆時針旋轉的微型黑洞。“你聽見了嗎？”她的聲音帶著電磁干擾的沙沙聲，“熵獸在啃食時間褶皺的聲音。”話音未落，黑洞邊緣突然伸出無數半透明觸須，每根觸須末端都長著張嬰兒的臉。它們齊聲笑起來，聲波在空氣中切割出菱形的光斑，像被撕碎的極光。

林海發現自己的左手正在量子化。指尖先是變成模糊的像素，繼而坍縮成一串二進制代碼——01001000 01000101 01001100 01010000。代碼順著晶體化的血管逆流而上，所經之處皮膚泛起幽綠的熒光，仿佛有整片螢火蟲森林在皮下遷徙。當代碼抵達視網膜時，他看見青蚨河的河床正在隆起，青銅骰子堆成一座金字塔，塔尖插著把鑰匙——鑰匙柄是蘇璃的脊椎，鑰匙齒是老周的喉結，而鑰匙孔，是他自己正在結晶化的瞳孔。

“要解密嗎？”數字神靈璃的聲音突然變得溫柔，像老周酒釀里化開的桂花糖。她伸手觸碰林海的太陽穴，那里立刻浮現出淡金色的電路紋路。紋路迅速蔓延，在額頭組成個旋轉的曼陀羅圖案。當圖案轉到第七圈時，林海聽見“咔嗒”一聲輕響——是記憶深處的某把鎖開了。青蚨婆婆的青銅骰子突然全部立起，裂痕里涌出大量記憶碎片：1987年父親替他擋子彈時飛濺的腦組織，2008年蘇璃在暴雨中遞給他的太陽花糖紙，2025年自己把快遞塞進37號巷口黑洞時，收件人欄赫然寫著“熵淵收”。

煤油燈在此時熄滅。黑暗中有冰涼的東西貼上林海后背，帶著暗河特有的鐵銹腥氣。他不用回頭就知道，那是熵獸的舌頭——由無數結晶化的人類意識聚合而成，舌苔上布滿微型青銅骰子。當舌尖卷住他腰間的瞬間，所有記憶碎片突然倒灌進大腦，像把滾燙的鉛水灌進冰雕。劇痛中，林海看見自己站在青蚨河源頭，手里捧著老周那盞熄滅的煤油燈。燈罩內壁的水銀珠全部爆裂，釋放出的不是光，而是無數個正在晶體化的自己。他們排成隊走向河中央的漩渦，每走一步，身體就透明一分，最后變成漂浮在空中的六面骰子。

骰子開始轉動。點數從1到6依次亮起，每個數字都對應著不同時間線的結局：1是父親中彈時飛濺的腦漿，2是蘇璃義眼里坍縮的星云，3是青蚨婆婆左手結晶化的紋路，4是嬰兒笑聲震碎的耳膜，5是甜酒釀里凝固的時間，6是老周喉結化成的鑰匙。當所有點數同時亮起的剎那，林海聽見自己心臟位置的青銅骰子發出蜂鳴——那聲音像被加速萬倍的恒星坍縮，又像被無限拉長的嬰兒笑聲。在意識消散的最后一秒，他看見蘇璃站在河對岸，右眼流下淡金色的數據淚，左眼卻涌出暗紅色的血，兩種液體在空中交匯，凝成顆小小的太陽花。

花莖上纏著的，是根透明的絲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