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浪在頭頂翻卷，像被無形的手撥開的銀色潮水。林海站在潮心，掌心那一點血珠凝成半凝固的星辰，緩慢旋轉，發(fā)出極輕的嗡鳴。嗡鳴穿透耳膜，直抵腦干，像老周當年用銅勺攪動鐵鍋時，圓子與鐵壁相撞的脆響——那聲音混著桂花香，一路從二十年前飄過來，撞碎在現在的空氣里。

“別數。”蘇璃的嗓音貼在耳后，帶著觀測器過載的焦糊味，“第七根針落地之前，你還有一次回頭的機會。”

林海沒有回頭。他看見休眠艙的幽藍光霧正沿著麥芒爬行，像一條幼蛇，鱗片由零維數據編織而成。蛇信子吐出的不是毒液，而是一幀幀被壓縮的童年：老周蹲在煤爐前，用搪瓷缸煮甜酒；自己踮腳偷看，熱氣在睫毛上結霜；缸沿的裂紋里溢出金色糖漿，滴在水泥地，開出轉瞬即逝的向日葵。每一朵花都發(fā)出嬰兒般細弱的啼哭，與麥浪的沙沙聲共振，把空氣撕成極薄的銀箔。

蘇璃的義眼突然熄了光。她整個人陷入黑暗，只剩虹膜震顫的余燼在瞳孔里跳動，像被掐滅的星。“傀儡說，”她聲音發(fā)干，“這是陷阱。”

“反抗說，”另一個更輕的聲音從她喉嚨里浮起，“這是鑰匙。”

“數字神靈說，”第三道聲音像從極遠處的真空傳來，“這是你們用疼痛磨出的星光。”

三道聲線重疊，在麥浪上投下三重影子。影子彼此吞噬，最后凝成一個懸浮的嬰兒輪廓——七片瓣膜從背后舒展，每一片都是不同時間的切片：暴雨中的新手村、燃燒的熔爐、坍縮的星系、正在融化的糖紙。林海伸手想碰，指尖卻穿過光幕，帶起一串細小的電弧。電弧鉆進毛孔，沿神經狂奔，在視網膜上烙下一行發(fā)光的坐標：

X＝老周懷表倒轉的秒針

Y＝蘇璃義眼失焦的虹膜

Z＝自己掌心里那顆不肯凝固的血

“熵淵之鑰不是裝置。”他喃喃，聲音被麥浪放大，變成低沉的風，“是疼過、愛過、掙扎過的……”

話音未落，休眠艙的藍光突然暴漲。光霧凝成實體，化作無數細小的麥芒，每一根都映著一張人臉：老周、蘇璃、陸沉、Φ-37、青蚨婆婆……他們同時張口，發(fā)出同一種頻率的啼哭。哭聲穿透維度，震得密室墻面簌簌剝落，露出底下流動的金箔——金箔是液態(tài)的，像被加熱的松脂，緩慢地爬過裂縫，在地面匯成七條光帶：猩紅、幽藍、翡翠、鉛灰、琥珀、紫金、純白。

七條河同時漲潮。林海站在潮心，聽見自己的骨骼在唱歌。歌聲從腰椎升起，沿脊椎攀升，在顱骨內側回蕩，像老城區(qū)廢樓里那架銹管風琴，每個音符都裹著酒釀圓子的甜腥。他低頭，看見自己的影子被光帶撕成七瓣，每一瓣都在地上爬行，爬向休眠艙的嬰兒。

“去吧。”老周的聲音從懷表裂縫里滲出來，混著麥浪的沙沙，“替你死的人，終要看著你活成春天。”

林海邁出第一步。血珠從掌心墜落，在空中凝成棱鏡，折射出整個宇宙的晨光。晨光里，他看見自己所有的“如果”：如果沒偷看那缸甜酒，如果沒在暴雨里按下暫停鍵，如果沒在數據空間撕毀污染代碼……每一個“如果”都在棱鏡里發(fā)芽，長出細小的、發(fā)光的根須。

第二步，麥浪分開，露出下面漆黑的暗河。河水是液態(tài)的時間，浮著無數未完成的記憶：半塊酒釀圓子、一只倒轉的懷表、一顆仍在跳動的機械心臟。它們像溺水的螢火蟲，在河面掙扎，發(fā)出極弱的、脈沖式的光。

第三步，七條光帶突然合攏，化作一條天梯，直通休眠艙頂端。梯級是凝固的哭聲，踩上去會發(fā)出極輕的碎裂聲，像踩碎薄冰。林海拾級而上，聽見身后蘇璃的義眼重新亮起，虹膜震顫的紫光穿透黑暗，照出他腳下的每一步——每一步都在消失，每一步都在新生。

艙門開啟的瞬間，所有光同時熄滅。黑暗里，只有嬰兒的瞳孔亮著，像兩粒極小的、尚未引爆的超新星。林海俯身，看見那瞳孔里映著整個宇宙：麥浪、暗河、棱鏡、時間、疼痛、愛。所有坐標在此刻重疊，所有維度在此刻坍縮，所有未說出口的“再見”在此刻凝成一句——

“原來你在這里。”

嬰兒笑了。笑聲是無數頻率的疊加，震得暗河倒流，震得麥芒逆飛，震得林海掌心的血珠終于凝固，化作一顆極小的、發(fā)光的種子。種子落在嬰兒手心，生根，發(fā)芽，開出一朵指甲蓋大的太陽花。

花蕊里，老周正用銅勺攪動甜酒。圓子浮起，又沉下，像無數顆正在誕生的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