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月華心里雖驚濤駭浪，卻不是沒見識的人。

她想了想，把秦雪兒的變化歸為那場生死劫——從鬼門關走一遭，再硬的心腸也該開竅了。

這般通透大方，比從前陰翳的性子好太多，對林云茹一家來說，真是天大的好事！

她心里的疑慮漸漸變成了欣慰。

小蒙蒙不認生，尤其熟悉常來看他的秦初。

一見秦初，烏溜溜的眼珠就亮了，扭著身子要下地。

剛走兩步，看到旁邊笑盈盈的秦雪兒，又生了怯，扒著秦初的腿，探出小半邊臉偷看，模樣惹人憐愛。

秦初笑了，抱起蒙蒙，指著秦雪兒說：“蒙蒙不認得啦？這是你小姑姑！快叫姑姑！”

秦雪兒笑著對小娃兒擺手：“蒙蒙安好。”

蒙蒙歪著腦袋，盯著秦雪兒看了會兒，小嘴一嘟，把臉埋進秦初頸窩，背對著秦雪兒，像是在說“我不理你”。

秦雪兒失笑，摸了摸自己的絨帽，也不在意。

秦初卻有些擔憂地看妹妹，低聲解釋：“許久沒見，小孩子記性差。

玩熟了就好，你別多心。”

“沒事的，兄長。”秦雪兒淺笑應道。

眼看快到中午，廳里的女眷們商量起午飯。

柳月華去隔壁賬房找了個識字的學徒，低聲吩咐幾句。

學徒領命，小跑著去前院找管事傳話。

沒多久回來稟報：“少東家說城外駝車的輪轂修好了，正收拾東西，馬上就回。”

林云秀點點頭，對林云茹說：“時辰差不多了。月華，讓人問問二門廂房的小丫頭，明美今天回不回府吃飯？”

柳月華應了，又吩咐學徒去內宅找伺候周明美的婆子問。

稍后回報：“二小姐說，今天和同窗在城南醫女學堂膳堂吃飯，中午不回府了。”

這時候，巴掌大的琉璃傳音匣價值千兩白銀都難買到，尋常百姓哪敢想？

周明俊也是因為車馬行要和外埠商賈緊急聯絡，才咬牙買了個笨重的“鐵疙瘩匣子”示警，這在商行里都算稀罕物，哪會給女兒帶？

聯系周明美，只能靠學里傳信或家里仆傭跑腿。

林云茹對兩個孩子吩咐：“秦初、雪兒，你們帶蒙蒙在院子里玩會兒，仔細些，別讓他磕著碰著。”

“是，娘。”

柳月華得知明美不回，親了親蒙蒙的臉蛋，叮囑秦初秦雪兒看好孩子，轉身進西廂伙房幫長輩張羅膳食。

一時間，寬敞的堂屋里只剩秦初、秦雪兒和小奶娃蒙蒙，大眼瞪小眼。

秦雪兒對這宅子很陌生，城北除了碼頭喧鬧，就是民居和馬行鋪面，沒什么景致可看。

前院修車的地方油污滿地，后宅小院又空蕩，不方便亂走。

秦初問懷里的蒙蒙：“蒙蒙想去哪玩？”

剛從廟會回來，蒙蒙不想再出門，小腦袋一扭，直勾勾看向書案上攤開的彩色《山海圖志》，小胖手指著：“看影戲！娃娃！”那頁正好畫著九尾狐和山魈打斗。

秦雪兒恍然，這時代沒有動畫片，街頭的皮影戲、傀儡戲很受孩子喜歡，家里的彩繪異獸畫冊也是孩子的心頭好。

三人在書案前坐下，秦初小心翻動書頁，把奇異草木和妖怪的精美彩圖一頁頁展給蒙蒙看。

秦雪兒也湊趣，指著圖中威風又喜感的狻猊：“蒙蒙看，這大貓威風不威風？”三人看得倒也有童趣。

沒多久，伙房飄來雞菘濃湯的香氣，引得秦初秦雪兒肚子餓了。

這時，院墻外傳來馬蹄和車輪碾過青石板的聲響，還有幾聲“吁——”，是周明俊回來了！

只見周明俊穿靛藍粗布短打從側門走進院子，衣袖、前襟沾著大片黑油污，手上更是黑乎乎的，顯然剛從前面鋪子忙完。

周明俊二十五歲，十二歲時被秦姨父送去跟城里最好的老車馬匠學徒，熬了七年才學成出師。

攢了幾年，加上父母的積蓄，才盤下這北關廂的車馬行。

起初生意難做，事事親力親為，熬到近幾年打出名聲，才算站穩腳跟。

或許是常年和油煙木屑、風塵黑垢打交道，他看著比實際年齡大三四歲，身高七尺多，膚色黝黑，發茬很短，透著精明干練。

周明俊匆匆洗手，回內室換了件干凈的深青色繭綢直裰，才進正廳，先對秦初秦雪兒笑：“阿初表弟，雪兒表妹。讓表兄看看，雪兒氣色果然好多了！”聲音洪亮爽朗。

秦雪兒含笑福身：“謝表兄記掛，身子已沒事了。”

周明俊伸手想抱蒙蒙，身上殘留的牲口草料混著桐油的氣味，讓小家伙皺了皺小鼻子，一扭身，更緊地扒住秦初的肩頭。

周明俊哈哈一笑，用粗糙的手指捏了捏蒙蒙的小鼻尖：“小沒良心的！還嫌棄你老子的氣味？”

蒙蒙不明所以，只當父親逗他，樂得咯咯笑，小胳膊一揮，肉肉的手背“啪”一聲拍在周明俊臉上。

力道不大，聲音卻很響。

秦雪兒心頭一跳——這娃兒手勁不小！

周明俊不在意，反倒被兒子逗得更樂，假裝怒道：“好小子！比你老子還橫！”

蒙蒙立刻扭頭埋進秦初懷里，專心“研究”表叔衣襟上的盤扣。

周明俊搖搖頭，從懷里摸出黃銅葉子煙盒，剛捻出根煙絲卷的土煙卷，想起什么似的看向旁邊安靜看圖的秦雪兒，又把煙卷塞了回去。

他重新看向秦雪兒，眼中帶著長輩的欣慰：“是真的懂事多了。看著，跟換了個人似的……”

幾乎每個人都要感慨她的變化。

秦雪兒心里坦蕩，也樂意大家接受“煥然一新”的自己。

畢竟，以后在這世上生活的，是她的魂兒了。

讓親眷早點適應、淡忘從前，這轉變不用遮掩，大大方方展現出來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