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雪兒正對著墻上的《花鳥報春圖》出神。
眼角余光瞥見秦初對著信箋時而皺眉,時而繃緊下巴,心思不定。
他捏著筆,蘸了墨又放下,筆尖沾著墨漬。
一副坐立難安又強裝鎮定的樣子。
秦雪兒心里好奇,側頭看去,見棋譜下壓著一頁墨跡較新的信箋。
顯然是剛收到的。
她忍不住低聲提醒:“兄長,有信?”聲音不大,卻像投入靜水的石子。
“哦?哦!”秦初像是被驚醒,略顯狼狽地抽出信箋。
信是書院同窗趙懷仁剛派人送來的。
箋上字體飛揚:“秦初兄臺:今日天朗氣清,北校場空置?!?
“可愿同去射柳為戲?小弟于彼處相候,務盼同樂!”
下面一行小字墨跡淋漓,是后加的:“可曾見過此信?”
秦雪兒伸脖子瞥見信末的小蹴鞠圖案,又看了看秦初鋪開的回函草稿。
秦初察覺到她的視線,有些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卻沒避開。
他捏緊筆,屏息凝神,用僵硬的姿態在白紙上“戳”著寫:
“懷仁兄:弟已于城南姨母府上作客,恐難赴約。”
“兄可邀孟洋兄前往?”
寫完,他如釋重負又帶點羞赧地看了看秦雪兒。
秦雪兒唇邊閃過一絲了然的笑——難怪他方才不自在。
是怕被笑話握筆的姿態。
沒多久,廊下腳步聲急促,一個穿粗布短衣的伙計探頭進來,遞上折疊的紙片。
秦初接過展開,上面字跡更潦草,像是倉促寫就:
“初弟,休唬我!孟洋那廝早約了他家西街胭脂鋪掌柜的女兒踏青去也!”
“獨留愚兄形影相吊!快來!”
秦雪兒看到這兒,挑了挑眉,看向秦初,眼里滿是新奇。
這書院學子,真“進取”??!
秦初被她看得臉皮發熱,再看“胭脂鋪女兒”幾個字,只覺刺眼。
額角都要冒汗了!
明日定要找趙懷仁算賬,叫他口無遮攔!
他手下動作快了幾分,又寫下一行:
“切勿玩笑!明日經義課后便是周試,算科亦在其列,兄臺可有把握?”
“弟勸兄靜心備考為上!”
回函剛寫好,疊好叫門外伙計送去。
不一會兒,伙計又遞回一張紙,這次墨跡更淺。
筆畫飛得幾乎不成形,透著倉皇:
“周試?!蒼天!吾命休矣!溫書去也,勿擾!”
秦初看著這“絕筆”,長舒一口氣,把信箋和草稿團起來塞進棋譜底下壓實。
仿佛墨跡會燙手。
他抬手抹了抹不知何時冒出的薄汗。
堂屋里林氏姐妹聊得正歡,沒注意這邊的動靜。
秦初做賊心虛般瞥了母親和大姨一眼,清咳兩聲。
轉向秦雪兒,壓低聲音,神情嚴肅得像在教徒弟:
“雪兒,你要記得……女子之道,當以清修靜嫻為上?!?
“那些書院外小子口中的混賬事,聽聽就好,萬不可學!要……要端得住才是!”
秦雪兒被他這突如其來的“教誨”弄得一愣。
想到方才的“胭脂鋪女兒”和他此刻的鄭重,她恍然大悟。
差點笑出聲,咬著下唇才忍住。
眼中彎成月牙,滿是促狹的笑意——這位兄長,是怕她學同窗定親。
才突然想護著妹妹?這擔憂來得真有趣!
她故作懵懂,身子前傾,拉近距離,歪著頭。
眼神清澈無辜地望進秦初眼底,輕聲問:
“兄長,那些事體……是哪等事體呀?端得住……又是如何端?”
少女的臉龐驟然靠近,肌膚細膩如官窯瓷胎,眉眼彎彎帶著天真。
呼吸間似有微涼的梅蕊清氣拂過。
秦初腦子嗡的一聲,剩下的話全堵在喉嚨里,只?!叭绾味恕痹诙叡P旋。
他心跳莫名加快,呼吸一滯——這距離太近了!
何時仔細看過?這般白凈俏麗,怕是比書院評出的“院花”還要……
一個念頭炸開:秦雪兒過完年就十四了!
社學里有男有女!
她以前木訥沒人注意,如今像蒙塵的珍珠被擦亮,亮眼得很!
秦初心頭警鈴大作,前所未有的煩憂和責任感涌上來:
讓她繼續陰郁,于心不忍;可讓她這般發光,萬一招了狂蜂浪蝶怎么辦?
他突然覺得,妹妹維持過去的“不合群”,反倒讓他省心些?
這位添了“護妹之責”的兄長正煩惱,又不知如何跟“性情大變”的妹妹說話。
怕戳痛她的心。那份糾結寫在臉上,落在秦雪兒眼里。
反倒成了消遣,讓她唇角藏起笑意。
忽然,院門外傳來馬車停駐的聲響,一個爽利女聲帶笑響起:
“蒙蒙乖,到家啦!娘親抱你下車。”
“不!不下!坐大馬馬……”一個奶聲奶氣的聲音響起,軟糯可愛。
堂屋里林云秀與林云茹同時起身,笑著說:“是月華帶著蒙蒙回來了?!?
話音未落,一位穿水藍杭綢長襖、梳牡丹髻的年輕婦人抱著個裹成球的棉布團子走進來。
她見了林云茹,笑著快步上前福身:“小姨安好。蒙蒙,快叫姨奶奶?!?
懷中三歲左右的娃兒粉雕玉琢,眼睛黑亮,聽到陌生稱呼。
小臉皺成一團,視線一轉投向林云秀,伸著小手:“奶!抱抱抱!”
大表嫂柳月華略帶歉意地笑:“小姨莫怪,蒙蒙還小,舌頭打不過彎。”
“無妨無妨,”林云茹慈愛地摸了摸蒙蒙的臉,“小蒙蒙最伶俐了,來日方長?!?
這時,秦初與秦雪兒也離開書案走過來。
秦初端正行禮:“月華表嫂安?!?
秦雪兒也福身:“月華表嫂安好?!?
柳月華目光掃過二人,落在秦雪兒臉上時明顯一怔。
眼前少女眉眼還是舊輪廓,光彩氣度卻判若兩人!
沉靜溫潤,落落大方,哪有半分從前的畏縮?
她心中驚疑,面上卻堆起關切笑容:
“呀,是阿初和雪兒!雪兒身子大好了?氣色紅潤多了。”
“只是以后可不敢再莽撞過街市了,嚇得我們心肝都要跳出來!”
語氣七分真三分驚。
秦雪兒淺淺一笑,從容答道:“勞嫂嫂掛心,已好利索了?!?
“前事莽撞,累得母親與姨母憂心,雪兒心中有愧。往后定當謹慎。”
這話一出,林云茹與林云秀眼中都是欣慰疼惜。
秦初也覺心中一暖。
唯有柳月華,眼底的驚異幾乎要溢出來——這何止是懂事?簡直是脫胎換骨!
若說柳月華對秦雪兒的舊印象,只有二字:“畏縮”。
一個整日低頭、想藏進陰影的姑娘,眼中空洞,沉默孤僻。
跟她說話,問三句答不上一句,稍不注意就落淚或躲閃,極難相處。
所以柳月華私下里,對這過分內斂的表妹總覺疏離,遠不如秦初親近。
至于秦雪兒的樣貌?誰會在意一個只露蒼白脖頸和黑發頂的女娃?
印象里只有“陰郁”、“蒼白”。
而如今……剝去陰霾,病愈后肌膚瑩潤,雙眸剔透。
五官雖未長開,那份沉靜從容的氣韻卻如初綻梅苞,清雅漸顯。
變化這么大,若不是確定是她本人,柳月華真要疑心換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