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秦雪兒微微點頭，神色坦然，“一夢生死間，許多事倒豁然開朗了。

從前太稚嫩執拗，確是不對。”

周明俊沒多問，只看著秦雪兒清亮的眼眸，見里面澄澈無陰霾，心里便明白了。

他沉聲點頭：“能看開，就是天大的造化！往后別懈怠學業，別像從前那樣荒廢光陰。

你年紀還小，日后人生路長，溝坎險阻多著呢！記住，只要人在、心不死，沒什么坎過不去！”

這話帶著成人的滄桑感悟，深了幾分。

他沒把秦雪兒當小孩哄，好像本能覺得，眼前脫胎換骨的表妹，能聽懂也擔得起這番人生滋味。

秦雪兒心頭一暖，周明俊的關切與期許，她分得清。

她端正神色，行禮道：“表兄金玉良言，雪兒銘記在心。謝表兄教誨。”

“嘖！”周明俊揮手笑了，“一家人說什么兩家話！再客套，倒生分了！”

這時，西廂伙房傳來林云秀的喊聲：“開——飯——嘍——！”

秦初與秦雪兒相視一笑，同時起身：“孩兒去幫忙！”

自從那次拜訪大姨林云秀，轉眼過了大半個月。

秦雪兒被困在家里，再沒出門。

家里長輩不放心她獨自外出，畢竟傷剛好，又是女孩子。

幸好秦雪兒本就喜清靜，兩世閱歷也過了愛熱鬧的年紀，在家讀書練功，倒也合心意。

母親林云茹在離家不遠的城南“味香居”食肆幫工。

那食肆門面不大，廚子卻有祖傳手藝，菜味地道醇香，很合北地人口味。

每到飯點，座無虛席，跑堂的忙得腳不沾地。

林云茹在柜上記賬、核菜牌、安排座位，不用跑腿端盤，不算太累。

站累了，柜臺后有條凳能歇會兒。但忙起來，也片刻不得閑。

她三十六歲，常年為生計奔波，青春耗盡，身量纖細顯羸弱，眉眼總帶著疲憊。

記性不如從前，為防賬目錯漏被東家說，她打起十二分精神，一筆一劃算得分明。

食肆營生圍著三餐轉，沒節假日。

要請假，得求掌柜或找人代班。前陣子因秦雪兒病重告假太久，女掌柜已有不滿。

所以這些日子，秦雪兒只有晚上睡前能見到母親，白天幾乎沒相處時間。

秦初的書院課業也排得滿，早出晚歸，兄妹相處很短。

但兩人關系無形中親近了許多。

一來秦雪兒沒了陰郁，言談溫順；二來秦初也放下心結，真心想護著妹妹。

一個主動親近，一個坦然接受，隔閡自然消得快。

這天天氣好，雖有寒氣，陽光卻很足，金輝灑滿小院，青石板上投下亮斑。

秦雪兒搬了矮凳，坐在小樓二層的回廊上。

檻窗支起半扇，讓北地清冽帶暖的日光照下來。

她閉著眼，揚著臉，沐浴在陽光里。

頭頂寸余的新發生得柔順，在日光下折射細碎光澤，像墨玉蒙了金。

神思沉靜，引著周圍稀薄元氣融入身體，通體暖融舒泰，筋骨都舒展了些。

“秦——雪——兒——！”

一聲響亮的少年呼喊，打破了寂靜。

秦雪兒正沉在導引中，腦海放空。

而且，她記得自己在社學沒什么存在感，住院時除了親人，沒同窗來看過。

所以這聲呼喊，她沒立刻反應過來，只在混沌中皺了皺眉，沒睜眼。

“秦雪兒！”聲音陡然拔高，帶了點氣急敗壞。

尾音剛落，“哐！哐！”兩聲悶響，有人在狠拍樓下的榆木院門板，震得檐角灰塵簌簌掉。

秦雪兒一驚，猛地睜眼，清醒過來——是叫我？！

她起身舒展僵麻的筋骨，走到回廊邊，扶著檻窗框，探身往下看。

院門前站著個穿粗布棉袍的少年，身形瘦，年紀和秦雪兒相仿。

肩上斜挎個洗得發白的青布書囊，分量不輕，壓得肩頭微沉。

板寸頭很精神，但清秀的臉上帶著惶急。

少年似有感應，猛地抬頭，視線撞上秦雪兒。

他膚色不白不黑，被風吹得兩頰干糙皴裂，泛著淺紅，像涂了重胭脂。

眼睛因睜大而顯得圓溜，此刻不滿地瞪著秦雪兒：“叫你幾聲了！沒長耳朵？！”

秦雪兒在記憶中搜這張臉……沒找到。

她歪頭，戴著青絨小帽的臉上滿是不解：“敢問小哥……尊姓大名？”

白韶光覺得今天撞了霉。

因父親押貨去通州，母家作坊趕工，他昨天散學回了西街祖母家。

晚上捧著借的《精忠演義》手抄本，看岳武穆槍挑小梁王入了迷。

祖母年老熬不了夜，沒人管，看到三更才睡。

早上起來，自然遲了。

遲到本不算大事，社學晨間多是學子自己溫書，只要在博士夫子進明倫堂前溜進去，多半能混過去。

怎料今天晨課是經義博士趙夫子講《孟子》，趙夫子最勤勉，還兼管帶，首節課總會提前半小時到堂督學。

于是，貓腰躡腳想混進去的白韶光，正好撞上站在堂前持卷等候的趙夫子！

人贓并獲的《精忠演義》！他被趙夫子一指案頭，不用多說，耷拉著腦袋站在明倫堂最前面靠門處。

眾目睽睽下，羞得想找地縫鉆。

《孟子》課下，果然被趙夫子一個眼神叫去西配房的訓導齋。

白韶光心里七上八下！

他常犯小錯，遲到、走神、交頭接耳，被罰站也有過。

但被單獨叫進訓導齋……還是頭一回！

一路走，心里胡思亂想：莫非昨天在書坊搶話本被學正看見了？

還是上次假托母病逃課去城隍廟被發現了？

他搜腸刮肚，心怦怦跳得像擂鼓，手心后背都是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