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刺破云層時,周紅梅正跪在防炮洞口,肩頭結了一層薄霜。她沒抬頭,只將最后一撮磺胺粉撒在林文斌左腿的彈孔邊緣,藥粉沾著血絲黏在皮肉翻卷處。林文斌咬著毛巾,額頭抵住巖壁,一聲沒吭。王步蹲在一旁,撕開一塊繳獲的巧克力包裝紙,把融化的糖漿涂在兩名腹腔外傷戰士的創口四周,防止蒼蠅落上去。劉大勇默默脫下棉襖,墊在傷員身下,又從懷里摸出半塊烤硬的窩頭,塞進其中一人的衣領里。
李龍靠在坑道拐角,手里攥著老周的圍裙。布料已經焦黑,內袋里那半袋炒面凍成了硬坨。他用刺刀一點點刮開冰殼,忽然停住——夾層里露出一角泛黃的信紙。他屏住呼吸,輕輕抽出來,紙面脆得幾乎一碰就碎,邊角還沾著干涸的血跡。信封上沒有寄出地址,只有一行歪斜的字:“張德全,山東沂南,家中老母尚在。”
周紅梅接過信紙時,手指微微發顫。她從急救箱底層取出藥棉,蘸了點融化的雪水,一點一點把碎紙拼在箱蓋背面。小山東湊過來,忽然指著信末一處字跡:“這兒寫著‘表兄周大山,炊事班,三連’……老周……是張德全的表親?”沒人應聲。李龍低頭看著那封信,想起三年前松骨峰下,老周曾蹲在火堆旁念叨:“俺表弟要是活著,也該娶媳婦了。”
林文斌拖著傷腿爬到陣地邊緣,手里攥著繳獲的美軍卷尺。三枚手雷還壓在陣亡戰士的遺體下,引信發黑,銅帽在晨光里泛著冷光。他趴在地上,用卷尺量出三米安全距離,又把一面反光鏡綁在折斷的樹杈上,慢慢調整角度。陽光順著鏡面折射,光斑落在其中一枚引信銅帽上,金屬開始發燙。周紅梅蹲在五米外,止血鉗夾住另一枚銅帽,李龍解下烈士腰間的皮帶,準備一旦引信冒煙就迅速拖開遺體。二十秒后,銅帽溫度升至臨界,引信自動失效,沒炸。
小山東一直蹲在灶坑邊,指甲還在鍋底摩挲。鍋沿刻著“老周”兩個字,旁邊是七道短痕,代表七頓沒吃上的飯。他忽然停下,抬頭看向李龍:“連長,這鍋還能用嗎?”李龍沒答,只把圍裙塞進防炮洞深處,順手把最后一塊電池放了進去。
王步在向陽坡面清點遺體。七具并排躺著,棉衣都結了冰,臉上蓋著撕開的繃帶。他蹲下,用雪水擦凈一塊狗牌,銅牌背面刻著幾個小字:“贈趙德兄·遼沈1948”。他怔了片刻,摘下翻毛皮帽,低著頭站了半分鐘。李龍走過來,從懷里掏出老周的圍裙,把半粒花椒別在其中一具遺體的領口。周紅梅拿來一塊木牌,用炭條寫下編號和姓名,插在遺體旁。
李二柱蜷在醫療帳篷角落,棉帽拉到鼻梁,手里攥著半塊壓縮餅干,一口沒吃。他從頭到尾看著老周被火吞沒,那口飯盒熔成鐵塊時,他就在十米外。劉大勇爬過去,沒說話,只抬手指向天空。三架美軍偵察機正在云層上盤旋,機翼劃出細長的白線。他比劃出手槍射擊的手勢,又指了指地上的刺刀。李二柱盯著那架飛機,忽然抓起刺刀,在雪地上劃出一道軌跡線,從東向西,斜切過陣地。周紅梅端來一碗溫糖水,輕輕放在他手邊。他低頭喝了一口,眼淚砸進碗里,沒抬頭,但肩膀不再發抖。
林文斌坐在通信點,手里擺弄著步話機。天線纏了三圈銅絲,接頭用膠布裹緊。電池指示燈只剩一格,他屏住呼吸按下通話鍵,電流聲嘶嘶作響。李龍蹲在他旁邊,低聲口述報文:“七九陣地,敵已退。傷員七人,藥品告急,請求補給。”話音未落,王步突然站起來,從背囊里掏出七支手電筒,用繩子綁成一束,舉過頭頂。他對著太陽升起的方向,按三短兩長的節奏反復閃爍——這是戰前定下的光信號,以防無線電失靈。
周紅梅收拾醫藥箱時,發現底部還剩半管凡士林。她掰開一截紗布,蘸了點涂在李龍左頰的舊疤上。那道斜疤從眉骨劃到下頜,邊緣已經發白,新凍傷卻在顴骨處裂開。李龍沒動,只低聲說:“老周以前總說,臉上的傷要抹油,不然風吹久了會爛。”周紅梅沒接話,只把紗布收好,放進箱角。
劉大勇坐在坑道口,手里捏著半截鉛筆。他從筆記本撕下一頁,畫了三架飛機的輪廓,又在下方畫了一排人影,舉著刺刀沖出去。小山東湊過來,指著畫問:“這是咱們打退敵人的樣子?”劉大勇點頭,又在畫紙右下角寫了個“七”字。林文斌看見了,低聲說:“那天咱們一共打了七輪反沖,一次比一次近。”沒人接話。遠處山脊上,晨霧正在散開,露出一段被炸斷的鐵軌。
李龍走到旗桿前,銀勺還掛在頂端,風吹時輕輕晃動。他伸手摸了摸勺面,上面刻著三十七個名字,最上面是“陳剛柱”,下面是“趙德”。他解下腰間的飯盒鐵塊,輕輕碰了碰勺沿,發出一聲輕響。王步走過來,把光陣用的反光鏡一塊塊收進麻袋,鏡面朝下,不讓人看見映出的臉。
帳篷外,第一縷陽光照在陣地上。雪地反射出刺眼的光,照得人睜不開眼。周紅梅扶著一名傷員站起來,那人腿上纏著繃帶,拄著一根斷槍桿,卻堅持要自己走。李龍站在坡上,望著敵軍撤退的方向。那里只剩下幾道車轍印,被新雪蓋住大半。林文斌把步話機裝進背包,銅絲天線還垂在外面。王步把七支手電筒解下來,吹了吹鏡片上的霜,塞進內袋。
小山東蹲回灶坑邊,手指又摸到鍋底的刻痕。他掏出隨身的小刀,在“老周”旁邊,慢慢刻下第八道短線。刀尖劃過鐵皮,發出沙沙的聲響。李龍走過去,看了眼那道新痕,沒說話,只把圍裙角重新折好,塞進洞壁深處。周紅梅站在醫療點門口,手里握著那半管凡士林,風吹起她的短發,袖口的紅十字徽章在陽光下閃了一下。
林文斌忽然抬頭,指著天空。三架運輸機正從西南方向飛來,機身涂著志愿軍標識。王步立刻抓起步話機,按下通話鍵,電流聲斷斷續續。李龍瞇眼看著飛機航線,手按在腰間的匕首上。周紅梅轉身掀開帳篷簾子,低聲對傷員說:“準備接藥。”小山東停下刻字,抬頭望著天,手指還壓在刀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