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小勇的槍管在晨光下泛著青灰，凍土上的霜粒隨著他調(diào)整姿勢的動作簌簌滑落。他跪在隊列末尾，手指一遍遍摩挲著扳機上纏著的那條染血繃帶，像在確認某種重量是否還在。遠處松林邊緣的靶場已收拾干凈，彈殼被收進空罐頭盒，雪坑填平，只留下幾道淺痕，如同昨夜那場實彈演練從未發(fā)生。

李龍站在一塊被炮彈掀翻過的凍石上，風從背后吹來，軍裝下擺緊貼腿側(cè)。他沒說話，只是將祖?zhèn)髫笆装纬觯都獬拢偷夭暹M腳前的凍土。刀身顫動，映出沙盤上用炭條畫出的美軍進攻路線，那條線穿過203高地，直指補給通道咽喉。

“看見那道溝沒？”他聲音不高，卻壓住了風聲，“去年臘月，美軍一個炮兵連在這兒打了十二輪覆蓋。彈片削進石頭里，到現(xiàn)在還能摳出來。”

沒人應(yīng)聲。幾個戰(zhàn)士低頭看著自己的鞋尖，呼出的白氣在眉毛上結(jié)了一層霜。

林文斌突然從后排站起來，手里舉著一張貼滿膠布的計算紙，邊角已經(jīng)磨毛，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數(shù)字。“根據(jù)彈道模型推演，”他語速平穩(wěn)，“美軍M4坦克炮塔旋轉(zhuǎn)到七點鐘方向時，會有0.8秒的機械延遲。足夠我們打穿油箱。”

有人抬頭看了他一眼。那張紙他隨身帶了三個月，每晚用體溫烘著，生怕墨跡凍裂。

王步一腳踢開腳邊的空罐頭盒，金屬撞擊凍土發(fā)出脆響。他摘下翻毛皮帽，露出缺了左耳的腦袋，卡賓槍在肩上一甩，“咔嗒”一聲上膛。“鐵原那會兒，老子用這桿槍敲掉三輛謝爾曼。炮塔轉(zhuǎn)不動，人鉆出來跑，我一個點射一個。”他咧了咧嘴，“他們管那叫機械故障。”

角落里傳來一聲輕笑，隨即被壓抑住。氣氛松了一寸。

周紅梅掀開醫(yī)療帳篷的簾子，三十七個彈藥箱拼成的展臺擺在風口處，上面陳列著幾件舊物：一條染血的繃帶卷在玻璃瓶里，半截燒焦的懷表指針停在七點十分，還有一支斷了筆尖的鋼筆，夾著半張炒面袋，上面用炭筆寫著“老周”兩個字。

她沒說話，只是把搪瓷缸放在展臺邊上。缸底那行刻字——“給俺弟留個全尸”——朝上。

李龍解開軍裝扣子，扯開內(nèi)襯，露出胸口那片星形疤痕。每一道都深淺不一，像是被人用刀尖硬生生劃出來的地圖。“云山留的。”他指著左肩下方，“漢江這一處，差點要命。最深的是長津湖，那一晚，我們連凍死在戰(zhàn)壕里的就有八個。”

風卷著雪粒打在臉上，沒人動。

金哲洙蹲在灶臺邊，鐵鍬插在雪堆里，雙手死死攥著鍬柄。他是上個月補進來的朝鮮裔戰(zhàn)士，原屬炊事班，昨夜聽見空襲警報后一直沒靠近火源。此刻他盯著展臺上那半塊懷表，忽然起身，抓起鐵鍬沖向營地東側(cè)的雪坡。

半小時后，他從凍土下挖出一塊殘破的布片，紅底，藍圓，邊緣焦黑。他沉默地抖掉雪，別在衣領(lǐng)上。

張小勇抱著步槍走到李龍面前，聲音低得幾乎被風吹散：“用我弟的聲音……我來說。”

林文斌立刻調(diào)試線圈話筒，把擴音器接上發(fā)電機。王步摘下皮帽往地上一摔，抄起一根鐵條敲了敲彈藥箱：“加段山東快書！讓美國佬聽聽什么叫中國節(jié)奏！”

當錄音機里傳出那句“二排長！掩護我！”時，全連戰(zhàn)士的手不約而同按上了槍栓。有人肩膀繃緊，有人下意識往前半步。那聲音像是從地底鉆出來的，帶著火藥味和斷氣前的喘息。

周紅梅背著醫(yī)藥箱走來，手里提著一袋分裝好的干糧。她挨個發(fā)下去，每人一小包，紙包上用炭筆寫著名字。最后一包遞到新兵手里時，她從口袋里掏出一小撮泥土，塞進包裝縫里。“這是從你老家郵來的。”她說，“吃不下，就聞聞。”

新兵低頭看著那包干糧，手指摳著紙角，沒說話。

李龍把匕首從凍土里拔出來，刀身帶起一串冰渣。他走到張小勇面前，將刀柄遞過去。“要是到了最后一步，”他說，“別讓他們抓活的。用它，干凈利落。”

張小勇接過刀，指腹擦過刀脊上的缺口。他沒點頭，也沒說話，只是把刀插進腰帶，動作穩(wěn)得不像第一次。

王步往自己搪瓷缸里倒最后一把炒米，手突然頓住。他盯著缸底那行刻字看了幾秒，默默把米倒出來，分成兩份，一份塞進身邊新兵的口袋。

天邊剛透出一點灰白，風勢漸弱。

林文斌在戰(zhàn)術(shù)板上畫出兩條波形線，交叉成網(wǎng)。“《松花江上》是降E調(diào)，《沂蒙山小調(diào)》是G調(diào)，”他指著交點，“疊加后會產(chǎn)生次聲波，頻率接近人體共振區(qū)。或許能干擾敵軍瞄準鏡平衡。”

有人嘀咕：“真能震碎？”

“不一定。”林文斌合上本子，“但能讓他們心慌。”

王步抄起卡賓槍，槍托往凍土上一頓，打出一個節(jié)奏。接著，他吼出第一句：“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

一個山東籍戰(zhàn)士愣了愣，跟著唱：“人人那個都說沂蒙山好——”

兩種調(diào)子撞在一起，起初雜亂，隨后竟奇異地合了拍。有人敲彈藥箱打節(jié)拍，有人用刺刀刮冰面伴奏。歌聲越唱越齊，越唱越響，像一股滾燙的氣流沖破冰原。

第三遍唱到一半時，遠處山脊傳來幾聲朝鮮語的和音。是巡邏的游擊隊員，正蹲在雪窩里跟著哼。

李龍站在高處，看著戰(zhàn)士們一張張凍得發(fā)紫的臉。他們唱得不整齊，卻沒人停下。那聲音穿透晨霧，撞在對面山壁上又反彈回來，層層疊疊，像是從四面八方涌出的回響。

忽然，北坡哨位傳來一聲槍栓拉動的金屬摩擦聲，短促、慌亂，像是被人猛地拽動。

王步的歌聲沒停，手卻慢慢摸向卡賓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