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步的卡賓槍管還插在凍土里，槍身反射的光斑隨風輕顫。他剛彎腰去拔，東北方的天際線突然被三道黑煙撕開。引擎的轟鳴壓過雪原，像鐵錘砸在冰層上，一聲比一聲近。

“隱蔽！”王步一把掀翻藥箱支架，反光板嘩啦散在雪地。他抓起周紅梅塞進洞口，自己滾進散兵坑時，第一枚炸彈已在百米外炸出沖天雪柱。

卡車隊在冰原上蛇形疾馳，車輪碾過凍硬的雪殼，發出刺耳的刮擦聲。第二輛車右前輪癟了，司機猛打方向，車身側滑半尺，又硬拽回來。周紅梅趴在洞口邊緣，看見老陳從駕駛室跳下，棉帽飛出去老遠，他蹲在車輪邊，用扳手撬動輪軸，手指凍得發紫。

“推車！墊石頭！”周紅梅扯下紅十字臂章綁在槍托上，沖護士喊。兩個戰士跳下車，肩抵車廂后板，另三人從雪堆里扒出凍石往輪下塞。王步的卡賓槍剛抽出，就被她一把拽住槍管：“借你槍當撬棍！”

槍托卡進輪轂縫隙，五十多斤的藥箱壓在另一端。王步咬牙發力，輪軸微微抬起，一塊扁石滑進空隙。第三枚炸彈落得更近，氣浪掀得藥箱翻滾，周紅梅撲上去用身體壓住，肋骨撞在金屬角上，疼得眼前發黑。

“起來了！”小戰士喊。卡車重新啟動，顛簸著向前挪。周紅梅抹了把臉，手背上沾著雪和血。她回頭，看見王步正把槍往肩上扛，槍管彎了一道弧。

防空洞里，李龍躺在擔架上，左腿繃帶滲出血絲。周紅梅蹲下解開纏繞的布條，腐臭味立刻彌漫開來。她鑷子探進傷口，夾出一塊發黑的碎布，李龍咬著的木棍咔地斷成兩截。

“吹哨！”周紅梅頭也不抬。按腿的戰士立刻把銅哨塞進他嘴里。尖銳的哨音在洞里炸響，李龍喉頭滾動，沒出聲。周紅梅繼續清理，鑷子夾出第三塊彈片時，洞外傳來悶響。

王步探頭進來，棉帽上結著冰碴：“美軍偵察機，十五分鐘后到。”他目光掃過最里側的傷員——那個在長津湖凍掉三根手指的老兵正輸著血，輸液管里的液體慢得幾乎不動。

“繼續。”周紅梅把電熱毯裹緊手術臺，蒸餾瓶里的水開始冒泡。她接過護士遞來的鋸骨鉗，剛湊近傷口，洞外防空警報拉響。

鋸子切入腓骨的聲響像鈍刀割木。李龍的額頭全是汗，手指摳進擔架邊緣。周紅梅額發濕透，貼在臉頰上。她沒抬頭，只說：“換人按腿。”護士小林立刻上前，雙手壓住李龍的膝蓋。

最后一片碎骨取出時，偵察機的轟鳴已壓到頭頂。周紅梅縫合傷口的手沒抖，針線穿過皮肉，一針，兩針。洞外雪塵簌簌落下，冰棱晃動，卻沒有一塊掉下來。

手術結束，周紅梅直起腰，腿一軟，扶住石壁才站穩。她解開護士遞來的熱粥，剛喂到李龍嘴邊，外面傳來腳步聲。

林文斌抱著計算板進來，屏幕亮著光斑軌跡圖。“熱成像發現我們了。”他說，“他們能看見洞里的體溫。”

周紅梅放下碗，走到角落打開醫藥箱。她翻出三張家書照片，遞給旁邊一個斷了右手的傷員：“想不想出去站會兒？”

傷員點頭，用左手接過照片。五分鐘后，他站在陣地前沿，搖搖晃晃地舉起那張泛黃的紙。風把照片一角吹起來，露出背面用鉛筆寫的字：“娘，我好著。”

林文斌調試手電，三束光同時亮起，照在李龍臉上。光斑游走，勾勒出他左頰的傷疤，又移到腰間的匕首。俘虜中尉被綁在彈藥箱上，看見光斑在匕首上跳動，喉嚨里發出一聲悶響。

“他們在問你女兒生日。”林文斌盯著計算板，“你不說，光也會說。”

中尉眼珠動了動，嘴唇顫抖。

周紅梅走出洞口，看見王步抱著個山東籍新兵沖進來。那戰士臉白如紙，手腳卻紅得發紫。她立刻扯過羊毛毯蓋住軀干，卻讓護士把他的腳泡進雪水。

“剪鞋襪！”她喊，“慢慢搓腳心！”

小戰士睫毛微顫，手指突然抽動。周紅梅按住他手腕，聽見帳篷外傳來口哨聲。她掀開簾子，看見李龍坐在雪地上，用樹枝畫五線譜，十幾個傷員圍著他，低聲哼唱《我的祖國》。

月光照在他們臉上，繃帶像撒了層銀粉。

“周護士。”李龍抬頭，“能借你紅十字臂章用用嗎？咱們在雪地上擺個大的。”

周紅梅解下臂章遞過去。李龍接過，轉身對戰士們說：“把蠟燭點起來，照片擺好。”

凌晨三點，美軍偵察機再次掠過。飛行員盯著熱成像儀，突然發現雪原上有個巨大圖案正在發光。他調低高度，看清那是由三百支手電組成的紅十字，每一筆都微微閃動。周圍散落著光點，每支蠟燭旁都放著一張照片——母親的、妻子的、孩子的。

駕駛艙里一片沉默。

后座的觀察員忽然說：“把航拍開關打開。”

飛行員沒動。他盯著那個紅十字，看了很久，才緩緩拉起操縱桿。

周紅梅站在洞口，手里握著體溫計。她剛給小戰士測完，數值還在往上升。護士小林遞來記錄本，她低頭寫下一串數字，筆尖突然頓住。

遠處雪地上，那個紅十字的右下角，一支蠟燭被風吹滅了。一個戰士跑過去重新點燃，火苗跳了一下，穩住。

周紅梅合上記錄本，往帳篷里走。她經過李龍身邊時，聽見他在哼一段旋律，很輕，但能聽出是《友誼地久天長》。

她停下，看了他一眼。

李龍沒抬頭，手指還在五線譜上劃動。

周紅梅繼續往里走，掀開內帳簾子。斷指老兵還在輸血，輸液管里的液體終于流得快了些。她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不燙。老兵眼皮動了動，沒醒。

她轉身去拿藥瓶，手剛碰到玻璃，外面傳來腳步聲。

王步走進來，手里拎著一支手電，燈頭還亮著。他把燈放在桌上，說：“林文斌讓轉交你，說光語程序改好了。”

周紅梅點頭，擰滅燈頭。她把燈放進醫藥箱底層，上面壓著蒸餾器和紗布。

王步站在原地沒走。他看著她整理器械，突然說：“那個俘虜，一直盯著紅十字看。”

周紅梅手停了一下。

“他說了什么？”

“沒說。”王步搖頭，“就是一直看，像在數光點。”

周紅梅把鑷子放進消毒液，鑷尖碰到底部時，發出一聲輕響。

她抬頭：“讓他多看會兒。”

王步嗯了聲，轉身出去。簾子落下時，帶進一陣冷風。

周紅梅走到床邊，給老兵掖了掖被角。她剛直起身，聽見外面有人喊她的名字。

是李龍的聲音。

她走出去，看見他坐在雪地里，手里拿著她的紅十字臂章。月光下，那枚徽章泛著暗光。

“明天要用。”他說，“得再找幾塊反光板。”

周紅梅接過臂章，放進胸前口袋。她蹲下，抓了把雪搓了搓手，站起來時，看見遠處雪原上的紅十字還在亮著。

一支蠟燭又滅了。

一個戰士跑過去，蹲下，用火柴重新點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