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州城的暮色總帶著股說不出的晦澀,像被吐蕃鐵騎碾過的殘卷,泛著暗沉的黃。張議潮從地下學塾回府,靴底沾著學塾外青磚縫里的草屑,一路往西街走。路過吐蕃贊普臨時駐蹕的驛館時,忽聽得絲竹聲里混著熟悉的《霓裳》調子,碎在夜風里,撓得人心尖發顫。
他腳步一頓,本能地往驛館西墻靠去。墻根爬滿枯死的紫藤,藤蔓絞成亂麻,在磚石間擠出一道細縫。借著這道縫,能窺見院內一角。月光漏進去,照見云娘趴在地上的身影——她曾是河西最負盛名的胡旋舞者,一襲紅裙舞起來能叫滿座賓客失色,可如今,雙袖空蕩蕩的,殘肢在月光下泛著青白,正隨著樂聲,一下下比劃唐舞的姿勢。每一下顫動,都像是從骨縫里摳出來的,帶著鉆心的疼,卻又固執得要命。
“突瞿!跳什么唐舞!”吐蕃兵的皮靴狠狠踢在云娘腰側,她像片被狂風掃落的枯葉,滾到廊柱邊,殘肢磕在青磚上,發出悶悶的鈍響。張議潮攥緊腰間橫刀,鮫魚皮刀柄沁出的冷汗,順著掌紋往下淌,刀柄上“張氏世守”的刻字,像燒紅的針,一下下扎著掌心。
云娘卻笑了,臉上的胭脂早被淚水沖成一道道紅痕,混著塵土,說不出的凄慘:“這是《霓裳》……大唐的舞……”話音未落,吐蕃兵的皮鞭就抽了下來,像條吐著信子的毒蛇,抽在她背上。云娘的身子猛地弓起來,像只受傷的蝦,可嘴里哼的曲調,反倒越來越響,血沫子順著嘴角往下淌,在青磚上洇出暗紅的斑點,和她比劃的舞影纏在一起,在驛館的夜色里打轉。
張議潮別過臉,喉頭像塞了團浸滿血的棉絮,堵得慌。他想起幼時,母親在庭院跳《綠腰》,廣袖流云,裙裾生風,那時的沙州,雖被吐蕃占著,漢家的舞,仍能在月光里鮮活靈動。后來,吐蕃下了“禁唐舞”的令,母親的舞裙被燒成灰,連帶著那些教舞的琴師、樂工,都沒了蹤影。如今,云娘的雙腿被打斷,可這漢家的舞,怎么就成了砧板上的魚肉,任人宰割?
回到張氏宅邸,張議潮沒回臥房,徑直進了東側地窖的密室。點燃油燈,案幾上《開成石經》的殘頁在昏黃燈光里泛著冷光,他摸出云娘去年托人送來的舞譜,絹帛上的《胡旋》舞步,還留著她指尖的溫度,可如今,這溫度卻燙得人眼眶發酸。
“阿潮?”張謙逸的聲音從身后傳來,他披著件舊氅衣,領口沾著經年累月的藥漬,步子虛浮,像是被夜風吹得晃。“你在看云娘的舞譜?”張議潮沒回頭,指腹輕輕撫過絹帛上的折痕,那是云娘教孩子們跳舞時,反復折疊留下的:“阿耶,您說,這漢家的東西,怎么就活不下去?”
張謙逸沉默良久,從懷里掏出個漆盒,打開時,沉水香的味道混著歲月的陳腐味撲面而來——里面躺著支銀簪,簪頭雕著朵盛放的牡丹,正是云娘常用的那支。“云娘的阿爹,是你母親當年的琴師。吐蕃破沙州那夜,他把云娘托付給咱們,說‘漢家的舞,不能斷在這輩人手里’。”他咳嗽幾聲,氅衣上的褶皺跟著抖,“可如今……”
張議潮接過銀簪,簪頭的牡丹在油燈下泛著冷光,像極了云娘殘肢在月光下的顫動。他突然明白,這文脈傳承,不只是經卷、文字,還有唐舞、唐裝,這些長在百姓骨血里的東西,哪怕被折斷、被焚燒,也會在暗夜里,倔強地尋出路,開出旁人看不見的花。
次日晌午,張議潮換了身吐蕃武士的服色,腰懸橫刀,往驛館去。守門的吐蕃兵見他這身行頭,忙不迭行禮——這些日子,他借著“為贊普尋訪唐人文物”的由頭,常往驛館跑,吐蕃兵們早把他當成交際場的熟面孔。
云娘被關在柴房,頭發蓬亂,臉上新添的傷還在滲血,見他進來,忙把殘肢往身后藏,聲音發顫:“張公子,您別管我……這舞,我還能跳……”張議潮沒說話,從懷里掏出那支銀簪,簪頭的牡丹映著她的眼:“云娘,這是你阿爹的東西,他說,漢家的舞,不能斷。”
云娘的淚一下涌出來,砸在殘肢上,濺起細碎的血珠。她用牙咬著銀簪,在柴房的墻上一筆一劃畫舞譜,每一筆都是《霓裳》的步子,歪歪扭扭,卻又帶著種說不出的堅韌。張議潮站在一旁,看著她用殘肢在墻上刻下那些舞影,突然覺得,這文脈傳承,就像這墻上的舞譜,哪怕滿是裂痕,也是活著的、喘氣的證據。
出了驛館,張議潮拐去西街餛飩攤。老攤主見他過來,往他碗里多添了半勺熱湯:“公子,聽說云娘……”話沒說完,就見幾個吐蕃兵押著個老婦人從攤前過,老婦人懷里抱著卷破舊的《樂府詩集》,哭哭啼啼地喊:“這是我家傳的曲子,不是唐舞譜……”張議潮攥緊湯碗,指節泛白,湯的熱氣撲在臉上,燙得眼睛發酸。
回到宅邸,張議潮去了父親書房。張謙逸正對著《西域輿圖》,用炭筆在沙州周邊標著什么,見他進來,指了指案上的茶:“吐蕃贊普要在驛館辦宴,邀河西各族首領,云娘怕是……”話沒說完,父子倆都懂了——吐蕃人要拿云娘的唐舞,當作炫耀“教化”的戲碼,在宴上折辱漢家文化。
是夜,張議潮翻墻進了驛館。月光下,驛館里燈火通明,絲竹聲、笑鬧聲混在一起,像團化不開的膿。他摸到云娘被囚的柴房,剛撬開窗,就聽見云娘在哭:“我跳不了《霓裳》了……腿斷了,跳不了了……”哭聲像把鈍刀,一下下割著人心。
張議潮翻窗進去,摸到云娘身邊,剛要開口,就聽外頭傳來吐蕃兵的喝罵:“都活膩了?贊普的宴要開始了,把那唐舞姬拖去殿上!”緊接著,柴房的門被踹開,幾雙皮靴闖進來,像拖死狗一樣把云娘拖了出去。
宴殿里,吐蕃贊普高坐主位,各族首領按位就座。云娘被扔在殿中央,殘肢在地上拖出長長的血痕。贊普端起酒盞,咧開嘴笑:“聽說這是河西最會跳唐舞的,今日讓諸位開開眼,看看唐人沒了腿,怎么舞!”殿上哄笑一片,像淬了毒的針,扎得人耳朵生疼。
云娘趴在地上,仰起臉,嘴角還掛著血,卻突然笑了:“贊普大人要看唐舞,民女就跳支《秦王破陣》。”說著,她用殘肢撐地,一下下挪動身子,每一下,都像是在擂戰鼓。她嘴里哼著《秦王破陣》的調子,從低到高,混著血沫子,在殿上炸開來。
張議潮躲在殿角,攥緊橫刀,指甲掐進掌心。他看見云娘的殘肢在地上磨得血肉模糊,看見吐蕃贊普的臉由笑轉怒,看見各族首領里,有人別過臉,有人紅了眼。這哪里是舞,分明是漢家兒女在拿命,往吐蕃人的刀子上撞,可這一撞,卻撞出了藏在骨血里的驕傲。
“夠了!”贊普怒喝,擲了酒盞,“唐人不知死活!”皮鞭雨點般抽在云娘身上,她卻笑得更厲害,血沫子濺在《秦王破陣》的調子上,把最后幾個音符染成了紅。直到她趴在地上,沒了聲息,那調子還在殿上飄著,像條不肯斷的線。
張議潮趁著殿上混亂,摸出殿外,翻墻出了驛館。月色依舊,可沙州城的夜,卻比墨還黑。他回到宅邸,進了密室,把云娘的舞譜、那支銀簪,還有從驛館順來的半幅《霓裳》殘圖,小心收進楠木匣。匣子里的《開成石經》拓片,靜靜躺著,像是在等,等這些破碎的、染血的,重新拼成完整的文脈。
次日清晨,張議潮去了驛館外。百姓們自發地聚在那兒,有人抱著唐裝的碎片,有人揣著祖傳的曲譜,默默流淚。他站在人群里,看見老陳抱著藥箱,王鐵匠攥著打鐵的錘子,林七牽著駱駝,于闐公主披著繡唐花的胡服,還有地下學塾的孩子們,攥著經卷殘頁。這些人,這些東西,像一顆顆火種,在沙州城的灰燼里掙扎,就像沙州城的胡楊,哪怕被風沙埋了根,也會把枝椏伸向天空,等著春天再來。
吐蕃的大旗在城墻上獵獵作響,可他胸腔里,卻燃著團火,燒的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