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斷筆傳文
- 末書:歸唐
- 白墨當(dāng)空
- 2532字
- 2025-07-05 02:22:12
沙州的暮色浸著寒意,青石板路上浮起薄薄的霜。張議潮從洪池河畔折返,靴底沾著的河泥早被夜風(fēng)吹干,結(jié)成硬殼。他攥著鄭青崖殘留的半卷《禮記》,墨香混著血腥氣,一路往西街去——鄭先生重傷在破廟,容不得半分差池。
西街藥鋪門板半掩,昏黃燈光漏出條縫。掌柜老陳見他進來,忙掀開藥柜暗格,露出個夾層,里面《孫子兵法》殘卷用吐蕃文牒裹著,邊角微卷。“鄭先生傷口潰爛,高熱不退。”老陳聲音發(fā)顫,“吐蕃兵盯得緊,城里的藥,不敢明目張膽送。”張議潮點點頭,從懷中掏出個小瓷瓶,瓶里是父親托人從回鶻弄來的傷藥:“您找個信得過的,扮成送炭的,夜里往破廟送。”老陳接過瓷瓶,指尖觸到他手背的薄繭,默默嘆了口氣。
出了藥鋪,張議潮拐進小巷,月色在青瓦上積成霜。路過私塾舊址,斷壁殘垣間,幾叢枯草在夜風(fēng)里抖得厲害,像鄭青崖被斬斷的手,抓不住半分生機。他站在頹墻邊,想起白日里,吐蕃兵拖著鄭先生游街的場景——鄭青崖斷手處纏著浸血的破布,卻把半截毛筆咬在嘴里,血沫子順著筆桿往下淌,在地上洇出暗紅的“漢”字。
回到張氏宅邸,張議潮沒回臥房,直奔父親書房。推開門,燈燭搖曳,張謙逸正對著《西域輿圖》發(fā)呆,藏青色舊錦袍洗得發(fā)白,領(lǐng)口磨出毛邊。“阿耶。”他行叉手禮,將洪池河劫囚的事說了,末了從懷中掏出鄭青崖拼死護住的半卷《禮記》,“先生說,這是他給孩子們抄的啟蒙經(jīng)卷。”
張謙逸接過經(jīng)卷,枯瘦的手指撫過血漬,良久,從博古架后取出個楠木匣,打開時,一股陳年墨香溢出——里面是《開成石經(jīng)》的拓片,邊角用黃綾仔細包著。“你祖父在時,拓了些石經(jīng)藏著,就盼著有朝一日,能重見天日。”他咳嗽幾聲,指節(jié)在輿圖上“涼州”處點了點,“吐蕃贊普近日要去涼州會盟,河西防務(wù)空虛,這是傳經(jīng)的良機。”
張議潮瞳孔驟縮,涼州會盟,吐蕃兵力東調(diào),沙州城防守薄弱,正是把經(jīng)卷送往瓜州、敦煌的好時機!可涼州距沙州千里,大漠流沙、吐蕃游騎,哪一樣不是催命符?他望向父親,張謙逸渾濁的眼里,映著燭火的光,像兩簇不肯熄滅的火種。
次日寅時,張議潮喬裝成粟特商人,頭戴尖頂帽,身著錦袍,腰間別著波斯彎刀,暗袋里藏著《開成石經(jīng)》拓片。出沙州城時,守城吐蕃兵用長矛戳他貨箱,見箱里是香料、琉璃,罵罵咧咧放了行。大漠的風(fēng)卷著沙,撲在面巾上,沙沙作響,他回頭望,沙州城樓在晨曦里若隱若現(xiàn),像艘在波濤里掙扎的船。
行至莫賀延磧,日頭毒得厲害,沙地上的蜃景晃花人眼。張議潮正用皮囊接水,遠處傳來駝鈴,一隊回鶻商隊緩緩而來。為首的于闐公主勒住駱駝,面紗下的眼睛亮得像星:“張公子?”她跳下駱駝,露出繡著唐式團花的胡服,“林七說你要往涼州去,這趟大漠,我陪你走。”
張議潮微怔,忙行叉手禮:“公主殿下,大漠兇險……”于闐公主笑了,面紗揚起,露出半邊臉:“吐蕃占我于闐,毀我佛窟,若文脈斷絕,于闐就算復(fù)國,也是具空殼。”她從駝鞍取下個木箱,打開時,經(jīng)卷的墨香混著香料味撲面而來,“這里有于闐佛窟的經(jīng)卷拓本,與大唐石經(jīng),本就是同源。”
風(fēng)沙掠過,于闐公主眼里的光,和鄭青崖斷手時的執(zhí)念重疊。張議潮打開貨箱,將《開成石經(jīng)》拓片與于闐經(jīng)卷放在一處,兩種文字、兩種文明,在大漠風(fēng)沙里,靜靜躺在同一個木箱,像在訴說千年前的交融與傳承。
行至中途,天幕驟變,黑云和沙暴卷著襲來。商隊躲進一處廢棄驛站,驛站殘垣上,還留著“大唐貞觀”的刻字,被風(fēng)沙啃得只剩半拉。于闐公主跪在殘垣前,用胡語輕輕誦著經(jīng)文,張議潮則用唐磚在沙地上畫“唐”字,一筆一劃,像是要把這字刻進大漠深處。
沙暴稍歇,驛站外傳來異動。張議潮抄起波斯彎刀,就見幾匹吐蕃游騎沖進來,為首的小校用藏語喊:“粟特商人,把貨留下!”于闐公主翻身上駱駝,胡服下擺揚起,露出靴子里的短刀:“張公子,護好經(jīng)卷!”她彎刀一揮,竟比吐蕃兵還要狠戾,血濺在胡服的團花上,像朵開錯季節(jié)的唐菊。
張議潮護住貨箱,與吐蕃兵纏斗,波斯彎刀砍得卷了刃,卻聽見于闐公主喊:“往殘垣后撤!那里有密道!”他拼盡全力,把貨箱推進殘垣暗格,剛藏好,就被吐蕃兵踹倒在地。小校用長矛抵住他咽喉:“漢人的狗,藏了什么?”張議潮咬住舌尖,血沫子噴在小校臉上:“粟特的琉璃,你買不起!”
千鈞一發(fā)之際,于闐公主從暗巷繞出,彎刀架在小校脖子上:“贊普說了,要活的粟特商人,你砍了他,拿什么去領(lǐng)賞?”吐蕃兵們面面相覷,罵罵咧咧收了兵器,搶走幾箱香料,揚塵而去。
沙暴過后,大漠恢復(fù)平靜,殘垣上的“貞觀”刻字,被血與沙糊住,卻又在月光下,隱隱透出光來。張議潮從暗格取出貨箱,經(jīng)卷完好無損,于闐公主擦去胡服上的血,笑說:“這趟大漠,沒白走。”他望著她,突然明白,文脈傳承從不是漢家獨有的事,河西之地,各族兒女,都在用自己的血,護著心里的“大唐”。
回到沙州城,已是三日后。張議潮直奔破廟,鄭青崖躺在草席上,氣息奄奄,卻把半截毛筆攥得死緊。見他進來,鄭青崖渾濁的眼亮了亮,用斷臂夾著木棍,在地上畫了個“學(xué)”字,又畫了個“堂”字——他想在沙州辦個地下學(xué)塾,讓孩子們能光明正大地讀漢文。
張議潮點頭,從貨箱取出《開成石經(jīng)》拓片:“先生,經(jīng)卷還在,學(xué)塾,咱們辦!”鄭青崖笑了,血沫子從嘴角溢出,染紅了木棍,他用木棍在地上寫:“文脈不斷,河西不絕……”字未寫完,手一歪,木棍掉在地上,濺起幾點沙。
是夜,破廟的燭火亮得早。張議潮、于闐公主、老陳、王鐵匠,還有林七,圍著鄭青崖的遺體,默默立著。王鐵匠從懷里掏出個鐵盒,里面是給學(xué)塾打的銅活字,“俺打鐵不行,可鑄字還行,這些字,能印經(jīng)卷。”于闐公主取出佛窟經(jīng)卷,與《開成石經(jīng)》拓片放在一起,“于闐的經(jīng),大唐的石,都該讓孩子們看看。”
張議潮望著這些人,月光從破窗漏進來,照在他們臉上,有漢人的、回鶻的、粟特的,卻都寫滿執(zhí)著。他知道,鄭先生沒寫完的“學(xué)塾”,該由他們接著寫,文脈傳承的路,哪怕荊棘滿途,也要走下去。
次日,張議潮在破廟辦起地下學(xué)塾,用銅活字印經(jīng)卷,教孩子們讀《開成石經(jīng)》,也讀于闐佛窟的經(jīng)文。吐蕃兵的皮靴聲不時從廟外傳來,可孩子們的讀書聲,卻像春天的草,從石縫里鉆出來,越長越旺。
這夜,張議潮在學(xué)塾整理經(jīng)卷,于闐公主進來,遞給他個錦囊:“涼州會盟的情報,贊普帶了三千精兵,河西防務(wù)真的空了。”他打開錦囊,里面的密信寫著吐蕃布防圖,邊角處,還畫著個小小的“唐”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