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州怡然安定了一載,城頭的風,挾著沙棗花的澀香,掠過歸義軍列陣的甲胄。張議潮立在點將臺上,缺胯袍被風扯得獵獵作響,革帶間蹀躞七事撞出細碎金聲。他抬手撫過《西域輿圖》卷邊,輿圖上“甘州”二字被吐蕃墨污過,又經他用朱砂重描,紅得刺目——那是河西咽喉,吐蕃以嗢末部、吐谷渾殘兵鎮守,城垣內外還鎖著數千漢民,困在吐蕃“辮發易服”的囹圄里。
“阿叔,探馬來報!”張淮深策馬而來,圓領戰袍上沾著晨露,腰間橫刀纏的鮫魚皮還泛著潮氣。他勒馬拱手,甲胄相擊如鳴金:“甘州吐蕃守將名喚‘論贊熱’,慣使狼牙棒,嗜食生肉,麾下‘黑狼衛’披氈袍、戴獸面,昨夜劫了回鶻商隊,把唐式錦緞撕作馬韁……”話未竟,遠處烽煙驟起,吐蕃斥候的狼纛在曠野里翻卷如墨。
張議潮望向天際,祁連山巔的積雪還未化盡,在晨曦中泛著冷光。他抽出橫刀,刀身映著甲胄冷鐵色,沉聲道:“擊鼓!傳我將令——兄長和李尚良率歸義軍甲字營為前驅,踏唐律而行,破甘州城門;季老將軍,王峰率乙字營繞至黑河渡口,斷吐蕃糧道;淮鼎,淮深,你二人率丙字營……”他指尖點在輿圖“刪丹”處,“奪此隘口,教吐蕃鐵騎插翅難飛!”
鼓聲如雷,甲字營先鋒李尚良和張議譚帶著二十騎沖在最前。張議譚著明光鎧,護心鏡鏨著卷草紋,鞍韉系著蘇錦娘繡的“唐”字幡。他腰間懸著張議潮親授的魚符,符上“歸義”二字被汗浸得發亮。戰馬奔過沙磧,蹄印里翻出吐蕃暴政時埋下的骨殖,李尚良眼梢一跳,狠夾馬腹:“弟兄們,看咱把吐蕃的惡土,踩成大唐的疆!”
甘州城下,論贊熱正用生肉喂鷹。他披的氈袍綴滿人骨扣,鎖子甲上饕餮紋嵌著綠松石,在陽光下泛著妖異的光。見歸義軍旗幟,他咧開嘴,露出染血的牙:“唐人又來送死!黑狼衛,隨我踏碎他們的‘唐律’!”狼牙棒重重砸在城堞上,濺起的磚石碎末,埋住了墻根下漢民偷偷供的唐式牌位。
城門前的河灘,成了血肉磨盤。歸義軍以《唐律》“什伍連坐”為陣,十人一伍,互相呼應。甲字營士兵用的陌刀,是王鐵匠生前照著《唐六典》重鑄的,刀身刻著“保民”二字,砍在吐蕃氈袍上,血花濺在刻字處,像給律法描紅。李尚良砍翻兩個黑狼衛,卻被一名吐蕃大校死死拽下馬,狼頭靴踩住他胸口,胡刀要劈下時,張議譚的橫刀斜刺里劈來,刀風絞碎了吐蕃將領的獰笑。
黑河渡口,王峰和季鐘率著乙字營遭遇吐蕃糧船。船帆上畫著的狼圖騰,被歸義軍火箭引燃,火舌舔著帆布,映紅了河面。守船吐蕃兵操著生硬漢話:“唐人休狂!贊普……”話未畢,蘇錦娘帶著商隊快船撞來,她緋色勁裝被火星燎出破洞,卻咬著牙喊:“看咱用吐蕃的糧,養大唐的兵!”快船撞翻糧船,漕糧沉入黑河,泛起的油花漂著漢民的血淚——那些糧食,本是吐蕃用“青苗稅”從百姓手里奪的。
刪丹隘口,年輕的張氏兄弟帶著丙字營的將士與吐蕃援軍狹路相逢。吐蕃騎兵的彎刀映著夕陽,歸義軍卻以盾牌擺出“八卦陣”,陣心供著《唐律疏議》殘卷。
晨霧未散,甘州城頭的銅角聲撕裂寒空。張議潮身披玄色缺胯袍,革帶上的蹀躞七事隨著戰馬顛簸輕響,目光如鷹隼般凝視著城墻。他身后,歸義軍三萬人馬列成雁行陣,明光鎧與陌刀在朝陽下泛著冷光,陣前“唐”字大旗獵獵作響,旗角處金線繡著的卷云紋被風吹得翻卷。
“報!”一騎斥候疾馳而來,滾鞍下馬時膝蓋重重磕在凍土上,“將軍!論贊熱轉移,在甕城集結黑狼衛,城門兩側暗置拋石機,護城河已注毒水!”話音未落,城頭傳來刺耳的牛角號,數百吐蕃兵推著裹著牛皮的巨型撞木出現在垛口,木頭上密密麻麻插著狼牙釘,釘頭還凝結著暗紅的血痂。
張議潮輕撫腰間橫刀,刀鞘上錯銀的饕餮紋硌得掌心生疼。他忽而抬手,指向前方土丘:“取《西域輿圖》!”親衛迅速展開地圖,朱砂標注的甘州城防圖上,“甕城”二字被反復勾畫,邊緣還留著前日斥候用炭筆添上的拋石機方位。“傳令甲字營!以‘三才陣’佯攻南門,吸引拋石機火力!”他的聲音裹著霜氣,“乙字營持鉤索潛至西門,待機破城!”
鼓聲如雷,甲字營千余人呈三角陣型突進。最前方的盾牌手高舉覆著犀牛皮的唐盾,盾面“歸義”二字被涂成刺目的朱紅。吐蕃拋石機率先發動,磨盤大的石彈呼嘯而來,砸在陣中激起漫天煙塵。“變陣!”校尉嘶吼著揮動令旗,三才陣如流水般散開,士兵們踏著鼓點交錯騰挪,石彈大多落空,僅有幾人被濺起的碎石擊中,哀嚎聲瞬間被鼓聲淹沒。
與此同時,乙字營的敢死隊已摸到西門城墻下。王峰身先士卒,腰間纏著五丈長的鐵鏈,鏈頭是特制的四爪鐵鉤。他深吸一口氣,猛地甩出鐵鉤,鉤爪死死咬住城頭磚縫。“跟我上!”他大喝一聲,手腳并用向上攀爬。剛至半腰,城上潑下滾燙的桐油,下方士兵立刻舉起盾牌,桐油順著盾面流淌,在地上燃起熊熊大火。
城頭的吐蕃兵嘶吼著推下滾木,王峰眼疾手快,一個鷂子翻身避開,卻見身旁的兄弟被砸中肩膀,慘叫著墜入火海。他強忍悲憤,抽出短刀插入磚縫借力,終于攀上城頭。寒光一閃,吐蕃兵的彎刀劈來,他側身避開,反手一刀刺進對方咽喉,溫熱的血濺在臉上,腥甜刺鼻。
“開城門!”王峰奪過火把,點燃城頭的引火草。火勢迅速蔓延,守兵驚慌失措,歸義軍趁機蜂擁而上。城門緩緩開啟的剎那,張議潮一夾馬腹,率先沖入城中。街道上,黑狼衛早已列陣以待,他們身披狼皮襖,臉上涂著赤紅的油彩,手中狼牙棒揮舞間虎虎生風。
“結陣!”張議潮長刀出鞘,刀光映得瞳孔發亮。歸義軍迅速結成唐六典記載的“鋒矢陣”,陌刀手在前,長槍兵在后,騎兵兩翼包抄。黑狼衛狂吼著撲來,狼牙棒與陌刀相撞,火星四濺。張議潮縱馬突入敵陣,長刀如游龍般左劈右砍,吐蕃兵的慘叫此起彼伏。
混戰中,論贊熱騎著高頭大馬橫沖直撞,狼牙棒所到之處血肉橫飛。他一眼瞥見張議潮,獰笑著拍馬而來:“突瞿小兒,納命來!”張議潮不慌不忙,待對方逼近,突然側身甩出腰間軟鞭,纏住狼牙棒猛地一拽。論贊熱收勢不及,從馬上栽落。張議潮趁機俯沖,長刀直取咽喉,卻被對方滾地躲開,反手一棒掃來。
“鐺!”張議潮橫刀格擋,巨大的沖擊力震得虎口發麻。兩人你來我往,激戰數十回合。論贊熱漸漸力竭,張議潮瞅準破綻,長刀斜劈而下,斬其右臂。論贊熱慘叫著倒地,狼牙棒“當啷”落地,在青石板上砸出深深的凹痕。張議潮環刀直立,猛然插下!
“降者免死!”張議潮提刀而立,血順著刀尖滴落。殘余的黑狼衛見狀,紛紛拋下武器跪地求饒。此時,東方既白。
甘州城破,夕陽把斷垣染成血色。張議潮帶著甲胄染血的士兵,踏入被吐蕃改建的“贊普神殿”。神殿里,吐蕃僧正正用藏香焚燒漢籍,火苗舔著《唐韻》殘頁,化作黑蝶般的灰燼。張議潮橫刀劈斷香案,火星濺在僧正的袈裟上:“《唐律》有云,‘毀人典籍者,杖一百,徒三年’——你可知罪?”僧正卻笑,從經筒里抽出半幅《金剛經》漢譯本:“唐人信佛,不也毀佛?”張議潮怒極,卻見譯本邊角,有管·法成法師的批注“以佛渡魂,以唐立身”,頓時收刀入鞘,沉聲道:“佛渡眾生,唐律護民,本是一體。”
城巷里,漢民們從地窖爬出,辮發早已扯斷,身上吐蕃氈袍下,還藏著唐式襦裙。有個孩童舉著半塊馕,馕上用炭畫著“唐”字,見歸義軍便撲過來,抱住張淮深的腿哭:“阿叔,俺阿娘說,穿唐衣、說唐話,就能等到這一天……”張淮深摸出懷里的《唐律》簡冊,塞進孩童手里,指尖卻顫——簡冊邊角,還沾著護律被吐蕃兵砍的血。
暮色漫過甘州城,歸義軍在南市重立唐式碑亭。百姓們捧著殘缺的戶籍冊,讓張議潮用朱砂重寫“唐人”二字。呂承安的商隊運來新的開元通寶,在街市敲著銅鑼換吐蕃“惡錢”,銅錢碰撞聲里,混著胡琴彈奏的《秦王破陣樂》。李青躺在傷兵營,甲胄內側的《唐律》刻文被血浸透,卻仍能辨出“保民”二字,他摸出張議潮賜的魚符,對守在旁的張六笑:“這符,比吐蕃的狼頭牌硬氣!”
張議潮站在城頭,望向東方漸起的烽煙——那是肅州方向,吐蕃殘兵正逃竄的信號。他抬手撫過《西域輿圖》,圖上“甘州”已被朱砂填實,與“瓜沙”連成一線,如一道不可撼動的脊梁。腰間魚符隨夜風輕響,似在呼應河西大地的脈動。城下,漢民們自發燃起篝火,用胡漢雜糅的調子,唱著新編的《歸唐曲》,火光中,有人繡著唐式紋樣的新幡,有人刻著律法條文的木牌,還有孩童追著歸義軍的戰馬,把寫有“唐”字的紙鳶,放上祁連山巔的夜空,映襯這“唐”旗,熠熠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