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叫張六,沒名,打從娘胎里就在龜茲那地界刨食兒生的地方叫張屯,還是巳時生的,就叫慣了這稱。阿娘說,俺爹原是安西都護府的兵,吐蕃破城時,他扔下刀、撇下我們娘倆,跑沒影了。打小,俺就跟著阿娘在胡漢雜處的街市討生活,見慣了皮鞭抽人、見血封喉的勾當。后來阿娘病死,俺成了沒主兒的野狗,為口吃食,啥腌臜事兒都干過——扒死人衣服,摸錢吊子、順馕餅,連吐蕃兵尸身上的銅護腕都掰下來換過酒。前年歸義軍和吐蕃人在城外“站一站”(河西土話,指小規模交戰),俺遠遠瞅見死人堆,剛要湊上去,猛不丁碰著個還有口氣的。那人甲胄碎得稀爛,血把臉糊成泥團,就喉嚨里一絲氣兒,跟將熄的油燈似的。俺嚇得尿了褲子,“噗通”跪下磕頭,這年頭靠著一身皮可認不得人,那就用河西土話混著吐蕃話、回鶻話求饒:“爺哎!小的就是個討吃的,沒壞心!”磕得額頭上起了血包,他也沒應。
俺本想撒丫子跑,可瞅他嘴唇干裂得直掉皮,不知哪根筋搭錯,從水袋里倒了口水,喂他時,手直哆嗦,水灑了他滿臉。喂完俺抽自己嘴巴,罵:“張六恁個憨貨!同情心能當馕吃?”正罵著,聽他迷糊嘟囔:“瓜……沙……收復……”俺腦子“嗡”一聲,跟被重錘夯了似的,一片空白。瓜沙收復?這倆地名,打小聽阿娘念叨,說咱河西人祖祖輩輩的根在那兒,可吐蕃占了幾十年,俺都快忘了“大唐”是啥滋味。
打那天起,俺跟丟了魂似的,回龜茲城,瞅啥都不對味兒。吐蕃稅吏抽著皮鞭收“牛頭稅”,百姓們彎腰遞上青稞,腰里木牌“嘩啦”響,那是吐蕃給編的“屬民號”。俺摸著自己脖子上的木牌,刻著藏文“龜茲奴”,指甲摳進肉里,疼得清醒——俺爹當逃兵,俺卻連逃的地兒都沒有,可瓜沙收復的話,像粒種子,在心里發了芽。
隔了半月,俺摸黑溜出龜茲,一路往瓜州摸。走的是荒灘野路,渴了喝鹽堿水,餓了啃沙棗樹皮,鞋底子磨穿,就拿死人裹腳布纏。這日傍黑,俺覺得可能俺沒那個命走到那頭,也許窩囊地死在這大漠,有沙子蓋著,也不錯……咦!俺瞅見咯,不是幻覺!俺瞅見那遠處城垣影子,心里“突突”跳,近前知是瓜州。城門洞開,歸義軍巡邏的兵丁舉著火把,甲胄上“歸義”旗號獵獵響。俺嚇得縮在土坎后,心說:“完球!這要是被當吐蕃探子,腦袋得搬家!”
正想跑,火把映出個人影,竟是前些日子那快死的兵!他如今換了歸義軍服色,缺胯袍掖在革帶里,腰間橫刀锃亮,見俺就喊:“是你!給我水的憨貨!”俺腿一軟,又要跪,他一把拽住我,用河西土話罵:“龜孫兒,跪啥!你可是救過老子的人!”
他叫荀廣,是歸義軍新兵,說瓜州收復后,正跟著張大將軍推行唐律。俺跟著他進了城,腳踩在南市青石板上,石板縫里還嵌著吐蕃兵馬蹄鐵屑,可街邊鋪子已掛起唐式幌子,寫著“胡餅”“茶湯”的漢字,雖歪扭,卻燙眼。荀廣領俺到衙署外,說大將軍正忙著宣律安民,讓俺在這兒候著。
衙署前的空場,還留著吐蕃刑具,銹跡斑斑的烙鐵、皮鞭,被歸義軍擺在顯眼處。百姓們挎著竹籃,里頭裝著新收的青稞,路過時都要啐一口。俺縮在墻角,瞅見個老嫗,顫巍巍從籃里掏出半塊唐磚,磚上刻著“開元”年號,她用衣襟擦了又擦,眼神里的光,俺從沒見……不對,俺記得了見過,阿娘在的時候講這唐的故事,就是這種光。
正發愣,聽得鑼聲三響,張大將軍身著素色圓領袍,腰懸魚符,從衙署出來。他身后跟著張淮鼎和張淮深,還有些文吏,捧著卷冊。百姓們“忽啦”跪下,山呼“張將軍”,聲浪震得墻頭麻雀亂飛。俺躲在人群后,瞅他宣讀唐律,河西口音混著雅言,把“殺人者死”“欠債還錢”講得明白。講到“凡歸大唐者,依律安居”,有個老漢哭得直抽抽,我認出是盧老漢,他兒子被吐蕃兵殺了,俺還扒到過嘞,如今攥著半塊唐磚,磚上血手印早干成黑痂。
散場后,荀廣拉俺去見張大將軍。俺戰戰兢兢,瞅見案上擺著《唐律疏議》殘卷,卷邊還沾著當年張謙逸張老大人護律時的水漬。張將軍瞅俺,眼神像阿娘生前看我那樣,說:“你這娃,救了某歸義軍兄弟,也算有功。如今瓜沙收復,河西要復大唐氣象,缺的就是這樣的……”他頓了頓,用土話道,“缺的就是咱河西根子里的‘唐魂’。”
俺臊得慌,磕巴道:“將軍,小的是逃兵后人……爹當年臨陣跑了,小的也不是啥好貨,就會扒死人東西……”話沒說完,眼淚下來了,這些年的憋屈、羞恥,全倒了出來。將軍卻笑,拍俺肩膀:“逃兵是逃兵,可你在死人堆里,給活人一口水,這心腸,是唐人有的。吐蕃能毀城、毀文書,毀不了這顆心。”
當夜,俺睡在歸義軍伙房,就著灶火,瞅見老兵們甲胄內側刻著《唐律》簡版,火星子濺在甲胄上,“噼啪”響,像在給律法磕頭。荀廣給俺講,大將軍要讓河西人都記著大唐規矩,連市集上的胡商,都得用開元通寶交易。俺摸著伙房里的唐磚鋪地,磚上紋路硌手,像刻著千年的故事。
第二日,俺跟著荀廣去南市,見王峰帶著匠人們立碑亭,百姓們從家掏出珍藏的唐磚,砸碎了摻進碑石。有個老繡娘,斷了幾根指頭,用牙咬著繡線,在幡旗上繡“依律而行”,血珠滴在蜀錦上,紅得驚心。李氏的商隊支起攤位,胡商們用唐制度量衡,駱駝身上新掛的唐旗,招展得像朵云。
俺也想做點啥,可除了扒東西,啥都不會。荀廣說:“你不是會摸東西?去瞅瞅吐蕃殘留的腌臜事兒,有啥藏著的文牒、惡規,都挖出來!”俺一拍腦袋,對呀!這些年,俺在吐蕃兵營、街市摸爬滾打,啥見不得人的都知道。于是,俺帶著幾個新兵,鉆進瓜州舊巷,從吐蕃千戶府殘垣里,扒出一堆文牒——有強征百姓為奴的、篡改戶籍的,還有用藏文寫的“惡錢”稅則。
把這些交到張將軍案頭時,他正和文吏修訂《河西簡律》,案上擺著他父親留下的《西域輿圖》,輿圖邊角被我認出,就是當年阿娘說的,張謙逸大人護著逃到沙州的那幅。張將軍展開文牒,指尖撫過被篡改的“唐人”二字,眼中燒著火:“這些血債,都得用唐律清算!”
當天南市,張將軍就著這些文牒,重宣律法。百姓們圍著聽,有人認出自家被強征的債契,哭得昏天黑地。俺躲在人群后,瞅見個吐蕃降兵,低著頭,甲胄上的狼頭紋被人啐了口水。可張將軍說:“歸義軍不斬降卒,吐蕃百姓,也該知大唐律法的好。”這話像把錘子,砸在俺心上——原來“大唐”不是只護著唐人,是要讓天下都知,啥是規矩,啥是人心。
往后幾日,俺成了歸義軍的“探子”,專摸吐蕃殘留的惡跡。在龜茲時見慣的腌臜事兒,如今成了清算的證據。有回摸到個吐蕃小吏家,他正燒文牒,火盆里“噼里啪啦”響,俺沖進去,奪下殘片,是他強占漢民田產的字據。那小吏要砍我,被荀廣一箭射翻,臨死前瞪著眼:“你們唐人,早晚也得……”話沒說完咽了氣,俺啐他:“你懂個球!大唐的天,亮了!亮下恁的狗眼!”
這日,張將軍召我去衙署,案上擺著新寫的戶籍冊,用敦煌契約格式,朱砂筆寫的“張六”二字,爾后又給俺勾了,他說唐人就該有個唐名,他給俺寫上“鞠尚”二字,清清楚楚,俺不懂,后來才知咋個念,俺只懂俺有名嘞。他說:“從今往后,你不是逃兵后人,是歸義軍的‘唐探’,是河西百姓。”俺跪下磕頭,磕得額頭見血,嘴里念叨:“大帥,小的……小的有名了,小的終于有歸處了……”
出衙署時,天光大亮,南市已擺滿慶賀的攤位。蘇娘子的商隊運來蜀錦,繡著“大唐歸心”,胡琴彈著唐地民謠,孩童們放著唐式紙鳶,紙鳶上“歸唐”二字,被風扯得獵獵響。俺瞅著這熱鬧,想起阿娘臨終前說的:“六兒,記住咱是唐人,大唐的天,總有亮的那日。”如今,這天,真亮了。
俺摸出脖子上的木牌,狠狠扔在地上,用腳碾碎。荀廣遞我新的魚符,青銅質地,刻著“歸義”二字,冰涼涼的,卻燙得俺手心發熱。遠處,張將軍正和文吏們研討律法,陽光照在《唐律疏議》上,墨香混著河西的風,飄得很遠。這風里,俺好像聽到了阿娘的念叨,還有瓜沙收復的喜信,有唐律安民的溫度,更有咱河西人,失而復得的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