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焰騰空而起,瞬間將廢驛照得亮如白晝。滾燙的氣浪裹挾著火星撲面而來,張議潮本能地抬手遮擋,甲胄表面的銀蝶蹀躞帶被火舌舔舐,發出令人牙酸的滋滋聲。達瑪的狂笑聲混在呼嘯的火風中:“歸義軍就葬身于此吧!”他手中鐵鏈如毒蛇般甩出,直取張議潮咽喉。
張淮深眼疾手快,馬槊橫擋在叔父身前。鐵鏈纏住槊頭的瞬間,張淮深借力一拉,卻見達瑪早有防備,借著沖力騰空躍起,藏靴底部的鋼刺寒光一閃。張議潮側身避開,環首刀劃出半輪銀月,刀刃堪堪擦著達瑪的腰腹掠過,削下幾片燃燒的衣料。“阿耶小心!右翼有伏兵!”張淮鼎的呼喊被爆炸聲淹沒,吐蕃伏兵從斷壁殘垣后蜂擁而出,手中的吐蕃弩機泛著森冷的光。
季鐘老卒拄著殘矛,渾濁的獨眼死死盯著不遠處的吐蕃軍旗。他突然扯開麻衣,露出內里斑駁的唐軍舊甲,蒼老的聲音在火窟中回蕩:“隴右兒郎聽令!當年裴度大人教咱們的陣法,該派上用場了!”隨著他的吼聲,埋伏在暗處的隴右義士們組成雁形陣,盾牌相扣間,弩箭如雨點般射向吐蕃軍。
王峰在火海中翻滾,手中的攻城弩早已扭曲變形。他摸到腰間父親留下的鮫魚皮刀柄殘片,借著火勢一躍而起,將短刀狠狠刺入一名吐蕃兵的后背。鮮血濺在他臉上,混著煙灰,讓他看起來宛如從地獄爬出的修羅。恍惚間,他仿佛聽見父親打鐵時的吆喝聲,那聲音穿透火海,化作手中的利刃。
趙凜的夜行衣已被火點燃,他卻渾然不覺,只顧著將成捆的火箭射向吐蕃的火藥車。“還我幼崽命來!”他嘶吼著,想起二十年前那個雪夜,吐蕃監工將他的孩子扔進火堆的場景。此刻,復仇的火焰在他眼中燃燒,比眼前的大火更熾熱。
張議潮揮刀砍倒兩名吐蕃兵,余光瞥見達瑪正欲點燃第二處火油點。他猛地將環首刀擲出,刀刃旋轉著釘入達瑪肩頭。達瑪吃痛倒地,手中的火把掉在地上,卻并未引燃周圍的火油——原來張議潮早已算到這一步,提前命人在關鍵位置潑灑了沙州特有的胡楊泥漿。
“撤往西南角!那里地勢高!”張議潮的吼聲壓過火海的咆哮。歸義軍將士們且戰且退,然而吐蕃伏兵越聚越多,箭矢如蝗,不斷有士兵倒下。張淮深的鎖子甲上插滿了箭,卻仍死死護在父親身側;張淮鼎的長槍挑飛敵兵的頭顱,濺起的血在火光中如同綻放的紅梅。
就在局勢陷入絕境時,遠處突然傳來急促的馬蹄聲。蘇錦娘的商隊沖破夜幕殺來,駱駝背上的皮囊里裝的不是貨物,而是滿滿的沙土。“潑沙滅火!”她揮舞著緋紅披風,商隊成員們將沙土潑向火焰,火勢頓時得到遏制。與此同時,李青帶著一隊歸義軍新兵從側翼殺出,他們手持王峰新打造的陌刀,如虎入羊群。
達瑪捂著流血的肩膀,眼中閃過一絲慌亂。他剛要下令撤退,卻見張議潮手持繳獲的吐蕃長刀,如鬼魅般出現在他面前。“河西的土地,容不得你這樣的跳梁小丑!”張議潮的刀刃抵住達瑪咽喉,“說!吐蕃主力究竟藏在哪里?”
達瑪突然露出詭異的笑容:“你們以為贏了?真正的殺招……”他的話被一陣劇烈的震動打斷,遠處的山巒傳來轟鳴。張議潮臉色驟變——那是吐蕃特有的震地弩,傳說能將巨石射出十里之外。“全軍分散!”他話音未落,一塊巨石呼嘯著砸向地面,煙塵四起,慘叫聲回蕩在火窟上空。而達瑪趁著混亂,掙脫束縛,消失在夜色之中。
張議潮望著彌漫的煙塵,握緊手中的長刀。這不過是吐蕃的第一波攻勢,更大的危機還在后面。
巨石掀起的煙塵尚未散盡,歸義軍營地已陷入一片狼藉。燒焦的旗幟耷拉在斷壁殘垣上,傷員的呻吟聲與戰馬的嘶鳴交織在一起。張議潮蹲下身,指尖劃過地面的凹痕,觸感粗糙的不僅是被巨石砸出的深坑,還有混雜其中的鐵蒺藜——吐蕃人在震地弩攻擊后,竟還埋下了這般陰毒的后手。
“阿叔,蘇錦娘的商隊在清點傷亡,隴右義士正在加固營壘。”張淮深的聲音帶著疲憊,鎖子甲上的箭矢已被拔除,但滲出的血卻將內襯染成暗紅。他遞過一卷羊皮地圖,上面用朱砂標記著數個紅點,“這是趙凜冒死偵查的結果,吐蕃震地弩至少有三處發射點,呈掎角之勢。”
張議潮展開地圖,燭火映照下,紅點如同毒蛇的信子。他的目光突然停在一處:“這里……是當年裴行儉將軍的演武場?”話音未落,季鐘拄著殘矛走來,麻衣上還沾著滅火時的泥漿:“將軍好眼力!那處地下有條密道,直通瓜州城,但二十年來無人修繕,怕是……”老人的話被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打斷,王峰抱著幾塊破碎的弩機零件闖了進來,斷臂上的繃帶滲出鮮血。
“張公!這震地弩的零件,和李崇禮私通吐蕃時用的是同一種鍛造工藝!”王峰將零件重重砸在案上,金屬碰撞聲中,他扯開衣領,露出胸口新添的燒傷,“方才滅火時,我在廢墟里找到這個——”他掏出半枚銀魚符,邊緣刻著河西士族特有的纏枝紋,“是趙元德家族的徽記。”
空氣瞬間凝固。張議潮想起趙元德自縊前那封藏在《祭侄文稿》里的密信,信紙邊角同樣的纏枝紋,此刻卻與吐蕃兇器產生詭異的關聯。他摩挲著銀魚符,突然問:“王峰,你父親臨終前,可提過趙元德?”少年的眼神閃過一絲震顫:“阿耶說過……趙公書房暗格里,藏著比《唐律疏議》更要命的東西。”
此時,營外傳來爭吵聲。張淮鼎掀簾而入,身后跟著幾個衣衫襤褸的人——正是趙元德府上的家仆。為首的老管家撲通跪地,懷里死死抱著個檀木盒:“將軍!老爺自盡前,讓小人把這個交給您!”盒子打開,里面是一卷吐蕃文密函,以及半張泛黃的輿圖,輿圖上標注的路線,竟與吐蕃震地弩的發射點完全重合。
“這是……趙公半年前收到的密信,發信人自稱‘河西故人’。”老管家聲音發抖,“老爺看完信后,就整日把自己關在書房,還偷偷往城外運送鐵器……”張議潮展開密函,藏文筆跡蒼勁有力,末尾的朱砂印卻殘缺不全,像極了達瑪逃走時,那張未完全燒毀的吐蕃文牒上的印記。
營外突然響起梆子聲,三更天的梆子混著寒風,顯得格外刺耳。張議潮剛要下令徹查趙元德舊部,李尚良渾身是血地沖了進來:“將軍!西城發現可疑商隊,打著回鶻旗號,卻載著唐式弩機零件!”他遞上截染血的布條,上面繡著的聯珠紋,與蘇錦娘商隊的徽記有七分相似。
夜色深沉,張議潮站在營壘高處,望著瓜州城方向的點點星火。那些曾以為是盟友的身影,此刻都蒙上了可疑的陰影。他想起達瑪逃走前那詭異的笑容,還有震地弩攻擊時,吐蕃軍隊進退有序的模樣——這絕不是臨時起意的偷襲,而是一場早有預謀的棋局。
“傳令下去,加強戒備,所有糧草軍械轉移至隱蔽處。”張議潮握緊腰間的環首刀,刀鞘上的鮫魚皮紋路硌得掌心生疼,“告訴蘇錦娘,明日以通商為名,探查回鶻商隊底細。還有……”他頓了頓,目光掃過趙元德的舊仆,“派人守住趙府老宅,暗格里或許還有我們不知道的秘密。”
更鼓聲再次響起,寒風卷起地上的鐵蒺藜,發出細碎的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