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衙署易幟
- 末書:歸唐
- 白墨當空
- 2569字
- 2025-07-08 12:45:22
瓜州城的硝煙尚未散盡,青石板鋪就的街巷間,血污與煙塵交織成暗沉的網。卯時的天光穿透東城殘垣,將歸義軍將士的甲胄染得赤紅,如浴血的修羅。張議潮勒住戰馬,環首刀上的血痂隨馬蹄輕晃,刀鞘磕在青石板上,發出清越的聲響。他抬眼望向不遠處巍峨的衙署,吐蕃軍旗仍在門楣上茍延殘喘,被晨風撕得殘破不堪,邊角垂落的布條,恰似河西百姓被碾碎的唐裝衣角,在風中無力地晃蕩。
“阿叔!阿耶他們從西門殺進來了!”張淮深策馬而來,馬槊挑著一面殘破的吐蕃盾牌,甲胄上的血漬混著塵土,在晨光里凝成暗褐色的痂。話音未落,街角轉出一隊人馬,張議譚身著素色長衫,襟前沾著血污,卻仍緊緊抱著一卷《漢書》,書卷邊角被兵刃劃破,泛黃紙頁從裂口處探出,像是不甘被戰火吞噬的文明火種。他快步上前,聲音因激動而發顫:“九郎,季老將軍帶著伊州老卒和隴右義士們,已控制西城!吐蕃屯在那兒的糧草,一粒都沒留給他們!”
季鐘跟在張議譚身后,麻衣下的細鱗甲暗紋隱隱浮現,殘斷的小指纏著滲血的布條。見了張議潮,這位年逾古稀的老卒單膝跪地,渾濁的眼窩里漾起濁淚,聲帶因風沙與嘶吼變得喑?。骸靶垖④?!吾等不辱使命,攻下瓜州西城!二十載了……呵呵哈哈……當年隨裴度大人埋下的火種,今日總算燃起來了!”他布滿老繭的手掌按在青石板上,鎧甲與磚石相擦,發出細碎的聲響,似在叩擊時光的門扉,將這二十載隱忍與期盼,都砸進這一跪里。
張議潮翻身下馬,環首刀磕在青石板上,發出清越的回應。他俯身扶起季鐘,指節擦過對方鎧甲上凝結的沙州土,土粒簌簌而落,帶著瓜州城重歸的溫度:“季老,這瓜州衙署,該換面旗子了。吐蕃人的腥風血雨,困不住咱河西人的魂?!痹捳Z剛落,張淮鼎率精騎從南街包抄而來,少年甲胄簇新,眉眼間卻藏著與年齡不符的殺伐氣,馬鞍旁掛吐蕃守將戰矛上的血滴還未凝干,在晨光里泛著妖異的光?!鞍⒁?!衙署四周暗哨已清,吐蕃余孽……”他的話被一陣嘈雜打斷,王峰拖著傷殘的腿,從衙署側巷踉蹌奔出,粗布短打滿是焦痕,手臂上的燙傷疤在晨光里猙獰扭動,像條蟄伏的蜈蚣?!皬埞?!衙署正堂……吐蕃軍令和漢文《金剛經》供在一處!就在衙署!那幫狗娘養的屁都不說,還好多虧了尚良和趙兄弟……”未等言畢,眾人一聽連忙策馬。
踏入衙署,腐木的朽味與血腥氣撲面而來,像一張厚重的網,將大唐舊年的氣息絞得支離破碎。正堂案幾上,吐蕃軍令墨跡未干,狼毫筆斜插硯臺,墨汁順著硯沿淌下,在磚地上暈開烏黑的漬。旁邊的《金剛經》漢文經卷被翻得卷邊,經文字跡與吐蕃文牒的藏文,在案上涇渭分明,似在無聲訴說著胡漢文化的博弈與掙扎。張議潮抽出環首刀,刀鞘掃過案幾,將吐蕃軍令挑落在地,濺起的墨汁染黑磚縫,像極了這些年河西百姓眼里流不盡的血淚。他取過案頭紙筆,以藏文書寫格式為形,飽蘸濃墨,用漢字寫下“大唐歸義軍節度使張議潮,克復瓜州”。筆鋒落定,墨汁滲進麻紙紋理,似要將二十載隱忍的血、沙州、瓜州等河西十一州百姓的骨血,一同刻進這方字里,讓每一筆每一劃,都成為刺破吐蕃陰霾的利刃。
張議譚捧著《漢書》,指尖撫過案上《金剛經》殘頁,書頁間滑落半枚開元通寶,銅銹斑駁,卻仍透出溫潤的光。這光映出他眼底的潮潤,聲音輕得像嘆息:“吐蕃人縱能毀我典籍,燒我宮室,卻斷不了這字里行間的魂。當年父親摩挲《唐律疏議》的模樣,今日在這瓜州衙署,總算尋著傳承的影子了?!奔剧娎蠝I縱橫,粗糙手掌按在青石板上,跟著張議潮的字跡比畫,鎧甲與磚石相擦的聲響,和著他哽咽的語調:“當年隨裴度大人經略河西,就盼著能再看一眼大唐軍旗……沒想到,老卒活到這把年紀,真能親眼瞧見將軍重振河山!”話未說完,衙署外傳來騷動,張淮鼎提矛沖出去,旋即帶回個吐蕃小吏。小吏身著青緞襕衫,下擺撕破,膝蓋磕得青紫,見著張議潮,抖得像秋風里的枯葉,膝蓋重重磕在磚地上:“將軍……將軍饒命!小的……小的只是沙州匠人之子,被迫抄錄吐蕃文牒……家中尚有老耶還等著小的……”他懷中掉出半幅《霓裳》殘譜,正是柳琴師琴箱里那卷,殘譜上的墨跡,墨上似有著巴豆味……
張議潮盯著小吏胸前的唐式長命鎖,鎖上“長安”二字被吐蕃烙鐵燎得模糊,卻仍透出溫潤的光,像一盞永不熄滅的燈,照亮河西百姓歸唐的路。他示意張淮深解綁,小吏癱在地上,卻從袖中掏出個油紙包,里面是半塊鮫魚皮刀柄——與王鐵匠臨終所托、張議潮鐵匣里的殘片,恰好拼成完整紋路。鮫魚皮上的唐草紋,在晨光里微微發顫,“這是……王鐵匠臨終前找過小的阿耶,讓小的藏在衙署的……他說……河西的天,該亮了……”小吏泣不成聲,淚水砸在鮫魚皮上,暈開陳舊的血漬,而這半塊刀柄,成為跨越生死的傳承信物。
此時,衙署外傳來整齊的甲胄碰撞聲,歸義軍將士列陣完畢,甲胄在陽光下連成金色的海,波光里映著眾人期盼的臉。張議潮整了整裲襠鎧,抖落甲胄上的塵土,舉著寫就的文書,大步跨出門廊。陽光穿透硝煙,照在他混搭的裝束上——裲襠鎧鑲著吐蕃式銀蝶蹀躞帶,卻佩著唐式環首刀,這獨特的裝扮,是融合與抗爭的象征,卻像一把利刃,劈開吐蕃統治的陰霾,讓大唐的光芒,重新照進瓜州城。
“升唐旗!”張議潮的吼聲震落衙署門楣殘雪,季鐘老卒顫巍巍解開懷中布包,里面是面褶皺的軍旗,雖經歲月侵蝕,“唐”字仍在晨光里獵獵生威。這面旗,曾在沙州城被吐蕃鐵騎踏碎時,藏進河西百姓的地窖;曾在歸義軍暗自籌謀時,被季鐘老卒裹在麻衣里,穿越吐蕃關卡的盤查。張議譚捧著《漢書》,張淮深與張淮鼎并肩而立,歸義軍將士的甲胄在陽光下泛著金屬光澤,連成一片金色的海洋。王峰、李尚良等新兵擠在陣前,眼中映著軍旗升起的弧度,李尚良腰側銹劍的血槽里,還凝著昨夜攻城的血,此刻卻泛著微光,似在呼應這歷史性的一刻,讓年輕的血液,融入大唐復辟的脈絡。
吐蕃軍旗轟然墜地,塵土揚起又落下,蓋住青石板上的血痕,像是為過去的苦難蓋上厚重的封印。張議潮望著重新升起的大唐軍旗,環首刀垂在身側,刀鞘上的血痂已干成暗紅的殼,每一道裂紋里,都藏著河西百姓的血淚與期盼。他聽見下方一群沙啞的哭聲,那是二十載壓迫的宣泄;聽見張議譚翻動《漢書》的沙沙聲,似在翻閱河西大地的苦難與新生;聽見歸義軍將士粗重的喘息,帶著劫后余生的慶幸與再創輝煌的決心。卻沒看見,衙署后巷的陰影里,達瑪的身影一閃而過,吐蕃文牒藏在他懷中,邊角朱砂與張議潮文書的墨色,在暗巷里悄然交融。
瓜沙已歸,而歸義軍的征程,才剛剛掀開新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