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州至瓜州的官道,被暮色浸成暗褐色。張議潮勒住馬韁,靴底碾碎道旁殘雪,指節叩了叩輿圖卷邊——《武經總要》里“云梯形制”的批注,被指尖磨得泛白。身旁,張淮深攥著馬槊的手沁出汗,甲胄下的襯袍沾著沙州北漠的礫塵。另一旁是一個瘦削的少年喉結滾動,望向瓜州城方向:“阿耶,王峰說吐蕃守軍在南城增了箭垛,季老將軍也攻不下來,阿伯和隴右義士在那苦撐,可東城……”此人正是久居沙州城內的張議潮之子——張淮鼎。
“東城是舊隋糧倉,吐蕃人料定咱們會避實擊虛。”張議潮打斷他,目光掃過隨行的歸義軍老兵。“樊疤子”樊崗把繳獲的吐蕃牛皮護腕往斷臂上一勒,疤痕在暮色里扭成深褐的壑:“將軍,當年裴行儉將軍屯兵瓜州,就是從東城挖的地道。咱這云梯,該往哪架?”
話音未落,遠處烽燧燃起三簇火光。蘇錦娘的商隊旗號在暮色里若隱若現,她身披的緋紅勁裝沾著戈壁沙,箭囊里的響箭早被換成漢軍制式——三簇火,是“東城空虛”的訊號。張議潮抽出環首刀,刀鞘磕在馬鐙上發出悶響:“傳我令,歸義軍前營攜云梯,奔襲東城;王勇帶弩手,佯攻南城。”
瓜州東城的夯土城墻,在寅時的月光下泛著青灰。趙凜裹著夜行衣,腰間唐式革帶磨得發亮,他蹲在殘垣后,指尖抹過墻磚上的吐蕃箭鏃銹跡——三年前,就是這處隘口,他為救幼崽泄露糧道,使得吐蕃占此三載,如今墻磚上的凹痕,還留著吐蕃兵靴底的紋路。“報——張公,云梯已至護城河!”斥候的低語驚飛宿鴉,趙凜猛地站起,卻見護城河冰面下,隱約浮動著唐軍制式的破冰錐寒光。
歸義軍將士抬著云梯,踏入護城河的碎冰。李尚良的鎧甲大了兩號,跑起來哐當作響,父親留下的銹劍在腰側亂晃,卻死死攥著云梯橫木。他看見王峰在云梯頂端,往城磚縫隙里楔入胡楊林樹脂——那是王鐵匠臨終前配的方子,遇熱易爆,能崩開城磚。吐蕃守軍的箭矢如雨落下,李尚良耳后中箭,血順著缺胯衫的紋路滲進甲縫,卻咬著牙把云梯往更高處推:“阿耶……這一遭,兒子沒給您丟人!”
城墻上,吐蕃守將悉諾羅恭祿的青銅頭盔映著月光,饕餮紋護肩濺滿唐軍血跡。他望著東城涌動的黑影,喉間滾出藏語咒罵,卻在瞥見云梯頂端的樹脂時,瞳孔驟縮——二十年前,他隨贊普攻破沙州,就是這胡楊林樹脂,燒穿了唐軍最后一道防線。“放火箭!燒斷云梯!”他嘶吼著,火把卻被城磚縫隙里崩出的火星引燃,樹脂爆開的氣浪,將吐蕃兵掀下城墻。
張議潮立于百步外的土丘,環首刀劈斷一根燃著的箭桿。他看見李尚良在云梯上搖晃,看見王峰被氣浪掀落,卻聽見趙凜的響箭刺破夜空——東城暗門,開了。
東城暗門的絞索聲,比吐蕃兵的驚叫更早響起。趙凜攥著絞盤木柄,指節因用力泛白,三年前泄露糧道的愧疚,化作掌心的血痕——這暗門機關,正是他當年為吐蕃兵繪制的,如今卻成了歸義軍的突破口。門軸轉動的悶響里,他看見張議潮的環首刀映著月光,率先踏入塵埃彌漫的門洞。
“阿叔!”張淮深的馬槊挑飛兩個吐蕃兵,鎖子甲上的血漬滲進粗麻繩補丁。張淮鼎撞見李尚良從云梯殘骸里爬出,少年甲胄掛著碎磚,銹劍卻捅穿了吐蕃伍長的咽喉,血濺在青灰襯袍上,洇出暗紅的花。“跟著我!”張淮鼎拽過李青,拔刀橫掃,將欲放箭的吐蕃弩手掀下城頭,卻沒看見李尚良背后,鎮守瓜州的吐蕃大將悉諾羅恭祿的闊刃長刀已劈出弧光。
刀風擦著張淮鼎的肩甲劈下,鎖子甲的鐵環崩飛。張議潮的環首刀斜刺里撞來,與闊刃長刀擦出火星,震得悉諾羅恭祿虎口發麻。他盯著張議潮混搭的裝束——裲襠鎧鑲著吐蕃式銀蝶蹀躞帶,卻佩著唐式環首刀,這分明是當年哥舒大夫“以胡制胡”的打法。“漢人狡詐!”悉諾羅恭祿怒吼,長刀卻被張議潮刀柄絞住,環首刀旋出的弧光里,他看見張議潮眼角的皺紋,像極了沙州城墻上的裂痕。
樊崗的弩箭射穿兩個吐蕃兵的咽喉,斷臂上的牛皮護腕被血浸透。他摸出王鐵匠臨終前塞的鮫魚皮刀柄殘片,攥在掌心發燙——當年樊崗之子偷送兵器,被吐蕃監工鞭撻,是王鐵匠用這殘片,換了他兒一條命。“狗崽子們,嘗嘗唐軍弩箭!”他嘶吼著,弩箭卻在半空被吐蕃盾牌絞碎,悉諾羅恭祿的長刀已劈向張議潮后心。
張議潮旋身避過,環首刀砍在饕餮紋護肩上,火星濺在樹脂崩裂的城磚上。他聽見暗門外傳來馬蹄聲,蘇錦娘的緋紅披風掠過護城河,商隊的駱駝載著弩機零件,正往東城缺口輸送——這是她用十車香料換的“路引”,駱駝鞍下的暗格,藏著王峰連夜打造的弩箭。
城墻上的吐蕃兵開始潰退,悉諾羅恭祿卻抽出短刀,刺向就近的唐軍俘虜。李尚良看見那俘虜是瓜州豪富岑蠻鄆,他織金錦袍的磨舊邊角沾著血,卻把藏在袖中的唐裝布料往李尚良懷里一塞:“給……給河西的孩子們……”短刀刺入的瞬間,李尚良的銹劍也捅進悉諾羅恭祿的腰側,血濺在唐裝布料上,像極了當年于闐公主護經時的血色。
張議潮的環首刀抵住悉諾羅恭祿的咽喉,卻看見他靴筒里滑出個繡著平安符的香囊——是漢家針腳。“吐蕃的平安符?”張議潮的刀背磕在他咽喉,悉諾羅恭祿咳出的血濺在香囊上:“我妻……是沙州匠人女……她教我……唐人話……”
暗門外,蘇錦娘的商隊與歸義軍后營會師,駝鈴混著喊殺聲,在瓜州城的暮色里震蕩。張議潮望著東城缺口涌進的唐軍,環首刀上的血滴在鮫魚皮刀柄殘片上,與悉諾羅恭祿香囊上的血,漸漸融成一色。
瓜州東城的硝煙未散,張議潮已站在隋代糧倉殘垣下。王峰抱著淬火的長刀,褲腳沾著護城河的碎冰,刀鞘上的唐草紋還泛著樹脂焦味:“將軍,吐蕃援軍從北門來,樊崗說……”
“北門是沙州舊驛道,吐蕃人以為咱們會守東城。”張議潮打斷他,指尖劃過糧倉磚縫里的粟麥殼——這是當年裴行儉將軍屯糧的痕跡,如今卻成了吐蕃守軍的馬料庫。他抽出環首刀,在磚地上劃出兩道弧:“火牛陣,需借這舊驛道的風。”
王峰的眼睛亮起來,他想起王鐵匠臨終前的話:“沙州的土,該被血泡軟些了。”暮色里,他看見張淮深帶著歸義軍老兵,往戈壁灘驅趕數百頭牛,牛尾捆扎的浸油麻布,在風中獵獵作響。李尚良的銹劍換成了繳獲的吐蕃短刀,卻仍攥著岑蠻鄆臨終塞的唐裝布料,布料上的血漬已干成紅褐色,像極了曾經王鐵匠打鐵時濺的火星。
吐蕃援軍的馬蹄聲,在寅時的戈壁灘上碾出悶響。為首瘦高的那個是悉諾羅恭祿的副將達瑪,披著褪色的吐蕃皮甲,脖頸間的鐵鏈隨馬步叮當。他望見瓜州東城的火光,以為唐軍已陷入巷戰,卻沒看見舊驛道旁的胡楊林里,歸義軍弩手的弓弦已繃成滿月。
張議潮站在糧倉頂,環首刀指著北門方向。他看見王勇的弩箭射穿吐蕃前鋒的咽喉,看見張淮深點燃火牛尾的浸油麻布——數百頭牛受驚狂奔,牛尾的火光在戈壁灘上拖成火龍,映得達瑪的鐵鏈泛著寒光。“沖!”張議潮的吼聲混著火牛的嘶鳴,王峰的長刀率先劈入吐蕃軍陣,刀風卷著胡楊林的樹脂味,將吐蕃兵的盾牌撞得粉碎。
達瑪的鐵鏈絞住火牛的犄角,卻被牛蹄踩斷脛骨。他摸出懷中的吐蕃文牒——那是悉諾羅恭祿讓他送回邏些城的“歸降書”,文牒邊角的朱砂,與張議潮鐵匣里《張議潮變文》的印紋,只差半寸就能重合。火牛的火光舔舐著文牒,達瑪卻在牛群中看見個熟悉的身影——趙凜裹著夜行衣,弩箭上的唐式箭鏃,正對準他咽喉。
“漢人……”達瑪的鐵鏈砸在火牛背上,牛群受驚轉向,撞得吐蕃軍陣大亂。趙凜的弩箭擦著他耳際飛過,卻釘在文牒上,朱砂印紋濺在達瑪手背,像極了當年他為救幼崽,在雪夜按的血手印。
張議潮的環首刀劈進吐蕃軍陣,血濺在裲襠鎧的鱗片上,與三年前趙凜在雪夜濺的血,漸漸分不清彼此。他看見火牛沖進北門,吐蕃守軍的馬料庫騰起沖天火,隋代糧倉的殘垣被火光照得透亮,磚縫里的粟麥殼,在火風中飄成金色的雪。
王峰的長刀捅穿一個吐蕃什長的咽喉,卻在他懷中摸到個繡著“唐”字的香囊——是漢人女紅。他想起王鐵匠說的“吐蕃人斷不了咱骨子里的念想”,刀背磕在什長咽喉,卻聽見對方竟然用唐話含糊道:“吾娘……是沙州……繡娘……帶某……回家……”
火牛陣的嘶吼聲里,張議潮望著北門涌進的歸義軍,環首刀上的血滴在糧倉磚縫里,與粟麥殼、胡楊林樹脂,還有漢家兒女的血,融成瓜州城新生的底色。而吐蕃援軍的潰退聲中,達瑪攥著染血的文牒,在戈壁灘的火光里,漸漸看清了文牒上的朱砂印紋——那是“歸義軍”三個字的輪廓,像極了沙州城上營房,張議潮永遠半開的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