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城糧倉的火光沖天而起時,張議潮正立于角樓最高處。跳動的火光映在他眼中,將眸底二十載隱忍的謀劃,灼成明晃晃的利刃。王峰得手了,吐蕃駐軍的嘶喊聲、戰馬的驚啼聲,順著夜風灌進沙州城,像一鍋煮沸的渾水,攪得吐蕃防務大亂。
“阿叔,南城蘇娘子的商隊,已引吐蕃軍往東門方向去了!”張淮深疾步上樓,缺胯衫被夜風吹得獵獵作響,手中攥著蘇錦娘臨行前留下的銅符,“按您吩咐,東城暗樁已傳信,等吐蕃軍過了十字街,便斷他們后路!”少年額頭沁著汗,眼中卻燃著與年齡不符的肅殺,這是他頭回親歷舉義前的血火,滾燙的戰意順著血脈,燒得渾身發燙。
張議潮微微頷首,目光仍鎖在西城火光里。他深知,糧倉被焚只是首擊,要讓吐蕃內亂的破綻徹底成為潰敗的缺口,還需借蘇錦娘的“密信傳烽”——這位女商人穿梭于河西諸州,以商隊為幌子,將歸義軍的聯絡密信,藏在貨箱夾層、駝鞍暗袋,甚至是胡餅餡里,織就一張橫跨沙州、瓜州、伊州的情報大網。今夜,這張網要收網了。
果不其然,未等戌時換崗的疲憊消散,沙州南城的青石板路上,便響起吐蕃軍倉促的馬蹄聲。蘇錦娘的商隊“恰好”在此處“遇襲”,十數輛馬車橫在路中,箱中滾落的“貨物”——染血的漢家典籍殘頁、半幅《敦煌星圖》拓本,成功引得吐蕃軍下馬哄搶。可他們不知道,這些“貨物”里,藏著歸義軍寫給河西諸州義士的密信,更藏著讓吐蕃駐軍自亂陣腳的“誘餌”。
“報——東城糧庫遭襲!”角樓下,斥候的嘶吼聲撕破夜色。張議潮嘴角微微揚起,這是兄長張議譚在隴右聯絡的義士,借吐蕃軍調防東城的空檔,里應外合。二十載布局,從沙州一隅到河西諸州,終于在今夜連成一線。
亥時三刻,沙州城亂成一鍋粥。吐蕃將領在南城對著蘇錦娘商隊咆哮,卻收到東城糧庫被焚、西城糧倉失守的急報,手中馬鞭抽得空氣炸響,罵聲里卻藏著掩飾不住的惶然。而張議潮,趁著這亂局,悄然下樓,往宅邸地窖而去——那里,藏著王峰昨夜運來的三十七柄長刀、五十二把短刃,更藏著蘇錦娘從河西諸州帶回的“密信地圖”。
地窖內,牛油燭臺映得四壁昏黃。蘇錦娘已在此等候,素衣外罩著便于行動的短褐,貨箱敞開,露出夾層里層層疊疊的羊皮密信。她指尖撫過信箋,像是在觸摸河西諸州的脈動:“張公,瓜州義士已得信,今夜子時,會襲擾吐蕃駐軍的草料場;伊州那邊,粟特商隊已斷了吐蕃的水脈……”
張議潮接過密信,羊皮上的墨字還帶著潮氣,那是蘇錦娘剛從商隊貨箱取出的:“辛苦你了,錦娘。你往來諸州,把沙州的‘復國火’,一路播到了河西盡頭。”
蘇錦娘輕笑,笑聲卻染著沙礫般的粗糲:“張公說笑,妾是個商人,自然要的是沙州太平,好讓商隊走得順暢。”她抽出腰間短匕,鮫魚皮刀柄在燭火下泛著暗光,“不過嘛……吐蕃人斷我財路時,可沒手軟,如今能借著舉義,掙回沙州的太平,也算‘商途’順遂。”
正說著,地窖木門輕響,王峰渾身是血闖進來,燒傷的臉被煙火熏得烏黑,卻難掩眼底的亢奮:“張公!西城糧倉燒得干凈!吐蕃軍的戰馬沒了草料,在東城亂踢蹬!某帶兄弟趁亂,砍了二十多個吐蕃兵,這是他們的令牌!”少年甩甩染血的手,將幾枚吐蕃令牌擲在地上,銅質令牌滾出幾道血痕,在燭火下泛著冷光。
張議潮撿起令牌,指尖摩挲著吐蕃文字,忽又抬眼望向蘇錦娘:“錦娘,這些令牌,能派上用場。你商隊明日往瓜州,便說‘吐蕃新勝,犒賞諸州駐軍’,把這些令牌摻在貨箱里——瓜州義士見令牌,便知沙州舉義,該動了。”
蘇錦娘眼波一轉,瞬間明白其中關節:“張公高明!吐蕃令牌作‘信物’,瓜州義士便可信我是‘吐蕃犒軍使’,里應外合,斷吐蕃后路!”她麻利地將令牌收入貨箱,羊皮密信重新歸位,“妾這就去安排,明日卯時,商隊準時出發。”
待蘇錦娘離去,王峰湊到張議潮身邊,燒得焦黑的手撓撓頭:“張公,吐蕃軍今夜大亂,咱要不乘勝追擊,直接奪了沙州城?”少年眸子里燃著戰火燒,恨不得立刻提刀再殺回去。
張議潮卻搖了搖頭,將《河西節度使府文書》殘卷鋪在案上,指尖點在沙州與瓜州的交界:“吐蕃雖亂,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今夜焚糧倉、斷糧道,是‘亂其心’;待蘇錦娘傳信瓜州、伊州,諸州義士齊動,才是‘斷其骨’。河西復國,不是一城一池的得失,是要讓吐蕃知道,沙州人的二十載隱忍,是能燎原的星火。”
王峰似懂非懂地點頭,燒傷的臉皺成一團,卻把“河西復國”四個字,牢牢記在了心里。地窖外,沙州城的喊殺聲漸弱,吐蕃軍的混亂仍在蔓延,而張議潮知道,今夜的“密信傳烽”,已讓河西諸州的義士,嗅到了舉義的血腥氣——這張情報大網,成了。
子時過半,沙州城的火光漸次熄滅,可河西大地的暗潮,才剛剛涌起。張議潮立于地窖出口,望著東方天際微亮的魚肚白,知道蘇錦娘的商隊已趁著夜色啟程,往瓜州而去;也知道,兄長張議譚在隴右聯絡的義士,正快馬加鞭往沙州趕來。這一夜的血火,不過是序章,真正的河西復國之戰,要在諸州聯動的烽煙里,才算真正開場。
“阿叔,東城暗樁傳來消息,吐蕃軍退往北門了!”張淮深的聲音從地面傳來,帶著抑制不住的興奮,“咱們……要追擊嗎?”
張議潮轉身,將《河西節度使府文書》收入懷中,目光掃過地窖內碼放整齊的利刃、貨箱里待發的密信,輕聲道:“不急。等其余十州的烽火,燒起來再說……”話未說完,地窖木門再次被推開,斥候渾身是汗,懷中抱著半幅染血的帛書——那是蘇錦娘商隊出發前,留給沙州的最后一封“密信”,帛書上的墨字,寫著“河西諸州義士,今夜舉火”。
沙州東城的寅時,天際剛泛出魚肚白,晨霧便裹著戰火后的焦腥氣,漫過斷垣殘壁。張議潮立在宅邸前庭,望著東方漸亮的天色,昨夜西城糧倉的火光,仍在他眼底灼燒。斥候送來的帛書“瓜州義士,今夜舉火”,如一把火折子,引燃了河西諸州聯動舉義的第一簇焰苗。
“阿叔,瓜州密信說,劉守光領三十義士,今夜要襲吐蕃糧營!”張淮深抱著新到的情報,從角樓飛奔而下,碎長黑發被晨風吹得鼓起,活像只振翅的雛鷹,“粟特商隊也傳回消息,伊州吐蕃駐軍的水窖,被他們悄悄填了沙石——這把火,要燒遍河西了!”少年渾身透著亢奮,昨夜初歷戰陣的緊張,已被即將見證諸州聯動的期待沖散。
張議潮微微頷首,目光掃過前庭碼放的兵器——王峰帶著沙州鐵匠鋪的漢子,徹夜打磨刀刃,三十七柄長刀、五十二把短刃,在晨光里泛著冷光,像一群蟄伏的狼。他深知,沙州首戰告捷只是序章,瓜州劉守光襲糧營,才是河西諸州舉義的“第一響箭”,要讓吐蕃知道,沙州不是孤軍奮戰。
“傳信王峰,領二十兄弟,喬裝成吐蕃潰兵,往瓜州方向去。”張議潮抽出腰間橫刀,刀鞘輕磕石階,“若遇吐蕃援軍,便放他們過去——咱們要的,是讓劉守光的襲營,成一鍋夾生飯,引吐蕃軍往瓜州集結,好給伊州、沙州騰出空檔。”他指尖點在輿圖上瓜州糧營的位置,那里是吐蕃駐軍的命脈,也是河西諸州聯動的關鍵棋眼。
王峰領命時,燒傷的臉還沒消腫,卻把胸脯拍得邦邦響:“張公放心!某帶兄弟,扮吐蕃潰兵最像——昨夜砍的吐蕃兵,盔甲還熱乎著!咱就說沙州城丟了,往瓜州搬救兵,保管吐蕃援軍不疑有他!”說罷,領著二十個漢子,換上吐蕃兵的盔甲,馬蹄鐵裹了麻布,趁著晨霧,往瓜州方向疾奔而去。
辰時三刻,沙州通往瓜州的官道上,王峰的“潰兵隊”與吐蕃援軍狹路相逢。吐蕃將領騎著瘦馬,舉著皮鞭罵罵咧咧:“沙州的廢物!糧倉都看不住,還敢往瓜州搬救兵?”王峰故意縮著脖子,用半生不熟的吐蕃話回:“沙州唐人反了……火燒糧倉,兄弟們死的死、逃的逃,將軍您快帶兵去,晚了瓜州也要丟!”吐蕃將領狐疑地打量著他們,卻被“沙州失陷”的消息唬住,甩鞭催馬,帶著援軍加速往瓜州趕——王峰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同一時刻,瓜州城外的戈壁灘,劉守光領著三十義士,正趴在沙梁后。他身著補丁摞補丁的短褐,腰間別著王鐵匠臨終前打的鮫皮短刀,刀鞘上還沾著沙州的塵土。昨夜接到蘇錦娘商隊的“密信傳烽”,說沙州舉義、糧倉已焚,他便知道,等了二十載的機會,來了。
“劉大哥,吐蕃糧營的馬棚在西北角,草料堆得比人高!”斥候貓著腰回來,褲腳沾滿戈壁沙,“咱按張公說的,依《通典》設伏,先燒馬棚,再斷糧道,保管吐蕃兵顧頭不顧腚!”
劉守光咬著牙,摸了摸腰間短刀:“二十了,吐蕃狗屠了咱瓜州村,燒了祠堂,把《孝經》拓本當柴火燒……今日,咱就用他們的糧草,給死去的鄉親報仇!”他抽出短刀,鮫魚皮刀柄在戈壁晨光里泛著暗光,“兄弟們,跟某走!”
三十義士跟著劉守光,借著戈壁沙暴的掩護,摸到吐蕃糧營外。馬棚里,吐蕃兵正打著瞌睡,草料堆得如山,一點就著。劉守光甩出火折子,干草瞬間燃起,火光映紅了戈壁灘。“殺!”他一聲暴喝,三十義士如狼入羊群,砍殺值守的吐蕃兵,火勢借著風勢,迅速往糧囤蔓延。
吐蕃糧營大亂,將領提著彎刀罵娘,卻發現水窖被填、草料場起火,正要派人往沙州搬救兵,王峰的“潰兵隊”恰好趕到:“將軍!沙州城丟了,唐人反了!快回援沙州!”吐蕃將領本就被瓜州襲營搞得焦頭爛額,一聽沙州也丟了,竟真信了王峰的鬼話,帶著殘兵往沙州方向潰逃——正中張議潮下懷。
午時,沙州宅邸地窖,張議潮收到瓜州傳回的情報:“吐蕃糧營被焚,援軍往沙州潰逃,瓜州義士已占糧營,繳獲糧草三千石!即刻攜糧草赴沙州”他望向東方天際,瓜州的烽火該燃起來了,河西諸州的聯動舉義,自此正式開場。
“阿叔,吐蕃援軍往沙州來了!咱要不要……”張淮深攥著情報,聲音里帶著抑制不住的期待,仿佛已看見沙州城再次血流成河。
張議潮卻搖了搖頭,將《通典》兵略卷合上:“不急。等他們進了沙州地界,王峰的‘潰兵隊’自會斷他們后路……河西復國,要的是牽著吐蕃軍的鼻子走,而不是跟他們硬拼。”他指尖點在輿圖上沙州與瓜州的交界,那里,王峰的二十兄弟正等著“關門打狗”——這盤棋,才剛下到中局。
未時,沙州通往瓜州的官道上,吐蕃援軍果然中了王峰的埋伏。二十個沙州漢子,借著地形優勢,滾石擂木齊下,吐蕃軍被砸得人仰馬翻。王峰提著長刀,帶頭沖進敵陣:“讓你們嘗嘗沙州漢子的厲害!”長刀劈砍間,血花飛濺,吐蕃援軍徹底潰敗,往瓜州方向逃竄——卻不知,瓜州已被劉守光占了糧營。
申時,沙州東城,張議潮望著西方天際漸起的烽煙,知道瓜州的火,燒起來了。這一戰,沙州焚糧倉、瓜州襲糧營,河西諸州的義士,終于不再隱忍。他轉身望向地窖內碼放整齊的兵器,知道真正的復國之戰,才剛剛開始——而吐蕃駐軍,已在這連環計里,漸漸陷入絕境。
“阿耶,伊州密信!”張淮深的聲音再次響起,少年抱著染血的帛書,沖進地窖,“粟特商隊斷了吐蕃水脈,伊州義士今夜舉火,要奪吐蕃軍的兵器庫!”
張議潮接過密信,帛書上的墨字還帶著伊州的風沙氣。他望向西方,河西的烽火,也該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