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內亂碟影
- 末書:歸唐
- 白墨當空
- 2370字
- 2025-07-06 12:00:00
大中二年(848年)深秋,沙州城的夯土城墻在暮色里泛著青灰。張議潮立于宅邸正堂,案頭擺著父親張謙逸的喪儀祭器,香灰落定,他卻無心憑吊。自弱冠之年覺察吐蕃對沙州的文化絞殺,暗中聯絡義士、藏典籍、通消息,二十載春秋倏忽而過,如今他年屆四十九,吐蕃內亂的消息終于傳來——贊普朗達瑪遇刺,權臣爭權,西域駐軍東調平亂,沙州防務空虛,這是謀劃半生的契機,也是再難等待的節點。
兄長張議譚上月已喬裝出關,往隴右諸州聯絡舊部與豪俠,只待沙州舉旗呼應。案上鐵匣內,王鐵匠臨終前托人送來的“鮫皮刀”泛著冷光,刀柄纏著唐草紋鮫魚皮,是王勇耗費半月,按《唐六典》圖譜打造的最后一批利刃。王勇因吐蕃強征鐵器,被監工生生鞭撻至傷重而亡,其子王峰咬著牙接過鐵匠鋪的鐵錘,昨夜夤夜叩門,將三十七柄長刀、五十二把短刃藏進了張宅地窖。
“張公!”急促的叩門聲撞碎靜謐,王峰身著帶補丁的短打,褲腳還沾著沙州北漠的礫石,“吐蕃駐軍換防!西城原本的三百兵,調去東城守糧庫,新來的兩百人,是從鄯善調來的疲卒,馬瘦甲殘,今夜戌時換崗!”少年眼眶還腫著,聲音卻硬得像淬火的鐵,“這是阿耶臨終前說的,舉義要先斷糧草,西城換防空檔……是機會!”
張議潮起身時,腰間橫刀的鞓帶輕響。他望向窗外沙州城垣,吐蕃守軍的赭色旗幟蔫蔫垂著,可那些被壓迫者藏在暗處的目光,正隨著王峰的話語,燃起星火。二十載隱忍,從藏典籍護文脈,到聯回鶻、通粟特,無數碎片在此刻匯聚成河,要沖垮吐蕃統治的堤壩。
“王峰,你可知這二十載,沙州人等的是什么?”張議潮指尖撫過案上“鮫皮刀”,涼得沁骨,卻燙得他眼眶發熱,“是等吐蕃內亂的破綻,是等河西義士齊聚的時日,更是等沙州百姓不再把唐裝藏進灶膛,不再把漢話咽回肚里的那天。”他抽出長刀,刀身映出自己鬢角微霜,“你阿耶走得壯烈,這些刀刃,淬著沙州人的恨,也該讓吐蕃賊嘗嘗滋味了。”
王峰單膝跪地,燒傷的手背貼在滿是鐵屑的褲腿上:“張公!阿耶臨終說,鐵匠鋪里的漢子,把復國的氣都打進了刀刃里!如今吐蕃內亂,是老天爺把機會砸在咱頭上,再不動,對不住沙州地下埋的骨頭!”少年脖頸青筋暴起,燒傷的臉因激動愈發猙獰,“您看這刀,每道鍛紋都是沙州人的血!今夜換防,某愿領二十個兄弟,摸進西城糧倉,燒了吐蕃的糧草!”
張議潮按住他肩膀,將刀插入鞘中,鮫魚皮刀柄與鞘口相碰,發出悶響,似命運叩擊。他想起前日蘇錦娘傳來的密報,回鶻與吐蕃叛軍在河西東段交火,粟特商隊斷了吐蕃駐軍的糧道;又想起兄長來信,隴右義士已在祁連山北麓集結,只待沙州舉旗。這盤二十年的棋,終到落子時刻。
“按《唐六典》規制,你帶可靠兄弟,子時三刻從西城暗渠入城。”張議潮取過半幅輿圖,在燭火上烘得微卷,“這是糧倉布防圖,西北角是吐蕃屯糧的地窨子,東南角的馬廄藏著引火的草料。你帶刀隊先燒馬廄,亂其軍心,再斷糧道。”他從袖中掏出半塊虎符殘片,“拿著這個,若遇吐蕃兵盤查,說是于闐商隊的護院——這是王勇生前藏下的,能唬住些人。”
王峰雙手接過輿圖與虎符,指節因用力發白。他退后兩步,朝張議潮重重叩首,額角磕在青磚上,濺起細碎的灰:“張公放心!某這雙手,打鐵是把好手,殺人,也不會讓吐蕃賊好受!阿耶沒能看到舉義,某定讓這些刀刃,砍碎吐蕃的狗膽!”說罷,轉身大步流星離開,粗布衣裳帶起的風,卷得燭火亂晃,卻晃不散正堂里愈發濃稠的殺意。
待王峰身影消失,張議潮獨坐案前,摩挲著父親遺留的《河西節度使府文書》。泛黃紙頁上,裴度大人的朱批仍清晰:“河西乃大唐西陲,文脈雖斷,人心未亡。”二十年前,父親臨終攥著他的手,咳血說“莫讓沙州成異域”;十年前,與管·法成法師夜抄佛經,燭淚滴落手背的灼痛;還有趙元德藏在藏袍下的顏帖、蘇錦娘貨箱夾層的密信……無數往事在此刻凝成利刃,要劈開吐蕃統治的長夜。
亥時,蘇錦娘的馬車悄然停在張宅后門。這位女商人卸去往日艷色,素衣簡行,貨箱夾層藏著回鶻可汗的密信:“吐蕃內亂,回鶻愿借兵三千,助張公復河西。”她眼波流轉,卻掩不住眼底的肅殺,“粟特商隊已截斷吐蕃從鄯善運來的糧草,今夜西城換防,正是動手良機。”
張議潮展開密信,回鶻文的狼毫字跡力透紙背。他望向蘇錦娘:“錦娘,你周旋于各城,傳遞消息,這二十載,沙州百姓能在吐蕃眼皮底下藏典籍、通聲氣,你功不可沒。”
蘇錦娘輕笑,笑聲卻帶著刀光:“張公說笑,妾不過是個愛錢的商人。可沙州的銅錢,該讓唐人賺;沙州的土地,該讓唐旗飄。吐蕃人斷我商路、搶我貨財時,可沒把妾當女人。如今舉義,妾的馬車、貨箱,便是沙州的戰馬、刀槍。”她取出腰間短匕,刀柄纏著與“鮫皮刀”同款的鮫魚皮,“王鐵匠臨終前打的,說讓妾也沾沾沙州漢子的血氣。”
張議潮看著短匕,想起王勇燒傷的臉,想起沙州城無數隱忍的百姓,緩緩點頭:“子時一刻,你率商隊從南城佯攻,吸引吐蕃守軍注意力。西城由王峰燒糧倉,東城……”他指向輿圖上的糧庫,“待吐蕃軍亂,便奪了他們的命脈。”
蘇錦娘收匕入鞘,素衣在燭火下泛著冷光:“張公放心,妾的商隊,連駱駝都認得吐蕃人的糧草庫。今夜,定讓吐蕃賊顧頭不顧腚。”說罷,悄然離去,裙裾帶起的風,卷走案上幾縷香灰,卻帶不走正堂里愈發凝重的戰意。
子時將至,張議潮立于角樓,望著沙州城四門。西城方向,王峰的刀隊已潛入暗渠;南城處,蘇錦娘的商隊開始挪動;東城的吐蕃糧庫,燈火依舊昏黃。二十載謀劃,今朝成局,他知道,這一夜的血火,不過是河西復國的序章,真正的征程,才剛剛啟幕。
“阿叔,阿耶從隴右送來密信!”年近二八的侄兒張淮深的聲音從樓下傳來,少年身著缺胯衫,手中信箋還帶著遠行的溫度,“隴右義士已過烏鞘嶺,三日后抵達沙州!”
張議潮接過信箋,火漆封印上的焦痕,映著角樓外的夜色。他望向遠方,沙州的夜深沉如墨,可在這墨色里,無數把刀刃正出鞘,無數個二十年的隱忍,正化作破曉前的雷霆。而此刻,西城方向已燃起烽火——王峰得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