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刻,空氣好想凝固了。
巷子里那股由貧窮、汗水和絕望混合而成的氣味,似乎因為女孩這句平淡卻沉重的話,變得更加粘稠。
“我的爺爺,”女孩重復了一遍,她的目光像兩枚生銹的釘子,釘在阿列克斯身上,“在你家做馬夫,直到你父親被放逐,家產被沒收,他才被趕了出來,老死在這條臭水溝里。
他總說,科穆寧家的老爺們,連馬鞍上的裝飾都比他的命值錢。”
她的話語里沒有憤怒,沒有控訴,只有一種陳述事實的冰冷。這比任何聲嘶力竭的叫罵都更具殺傷力。
阿列克斯心里那點僥幸蕩然無存。他預想過無數種麻煩,唯獨沒料到會在這里,以這種方式,撞上家族的“舊債”。這筆債,還不清,也躲不掉。
卡珊德拉感受到了氣氛的轉變。她往前挪了半步,身形微微下壓,將阿列克斯護得更緊了。巷子里那群孤兒也感受到了頭領情緒的變化,他們握緊了手里的木棍和石塊,眼神里的貪婪變成了某種同仇敵愾的兇狠。
“那是個悲劇,”阿列克斯艱難地開口,聲音有些干澀,“對你我來說,都是。”
“悲劇?”女孩嗤笑一聲,那笑聲在狹窄的巷道里顯得格外刺耳。“對你們來說是失去財富和地位,對我們來說是失去活下去的權利。
別說得我們好像在同一條船上。”
她向前走了兩步,手中的青銅匕首在指間靈活地轉動著,寒光一閃一閃。
“現在,科穆寧家的少爺,”她刻意加重了“少爺”兩個字,“把你身上所有‘不值錢’的東西都交出來。
我不殺你,這是看在我爺爺的面子上。
他雖然恨你們,但也常說,人不能忘本。而我,剛好跟他想得不一樣。”
殺意,清晰而直接。
阿列克斯的后背滲出了冷汗。他知道,今天這關,恐怕沒法靠花言巧語混過去了。對方要的不是錢,而是某種積怨已久的宣泄。
就在這劍拔弩張,一觸即發的時刻——
“咳嗯!”
一聲刻意的、充滿官腔的咳嗽聲,從巷子口傳來,打破了這片死寂。
一個矮胖的男人,慢悠悠地踱了進來。
他穿著一身漿洗得發硬的亞麻長袍,雖然料子普通,但裁剪得體,一絲褶皺都沒有,臉上掛著一副“你們所有人都欠我錢”的倨傲表情。
他的身后,跟著兩名同樣拿著蠟板、看起來像是學徒的年輕人,正緊張地四處張望。
這人不是衛兵,也不是打手。他的出現,卻比一整隊衛兵都讓巷子里的孩子們更加緊張。他們臉上的兇狠瞬間褪去,換上了一種混雜著畏懼和厭惡的神情,不自覺地向后退縮,像一群見到了牧羊犬的耗子。
“稅務官菲勒蒙,”女孩壓低聲音,從牙縫里擠出這個名字。
菲勒蒙對眼前的對峙場面視若無睹,他的眼睛只盯著那些可能產生稅收的“資產”。他的目光掃過破敗的墻壁,掃過那群畏畏縮縮的孤兒,最后,落在了穿著“體面”的阿列克斯兩人身上。
“你們兩個,”他用鐵筆指了指阿列克斯,語氣不容置疑,“外鄉人?暫住證呢?交過‘外外邦人稅’了嗎?”
雅典對非公民的盤剝是出了名的苛刻。
任何在這里逗留的外邦人,都必須按時繳納人頭稅,否則就會被當成逃奴處理。
阿列克斯的大腦飛速運轉。這個突然出現的稅務官,是個巨大的麻煩,但也可能……是個絕佳的突破口。
“尊敬的稅務官大人,”阿列克斯立刻換上了一副謙卑恭敬的表情,甚至微微彎下了腰,“我們并非尋常旅人。我們是學者。”
“學者?”菲勒蒙用他那雙精于計算的眼睛,把阿列克斯和卡珊德拉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卡珊德拉那身掩不住的彪悍氣質和背后的長矛,怎么看都和“學者”兩個字不沾邊。
“是的,”阿列克斯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繼續編造,“這位是我的護衛,您知道,做學問的路上總是不太安全。而我,是狄奧多羅斯大師的……哲學課助教。”
他把在“智者之憩”里聽來的那個醉鬼哲學家的名字抬了出來。
“狄奧多羅斯?”
菲勒蒙皺起眉頭,顯然對這個名字有印象,畢竟那是酒館的常客,而酒館是要交稅的。
“那個只會喝劣酒和胡說八道的老瘋子?他還需要助教?”
“真理的傳播,需要新鮮的血液。”阿列克斯說得一臉神圣,“我們正在進行一項偉大的課題研究——關于‘正義’與‘城邦稅收合理性’的辯證關系。
這項研究,是受到執政官本人高度關注的。”
他巧妙地把執政官也扯了進來。
菲勒蒙的表情果然遲疑了。他只是個底層的稅務官,執政官是他永遠也夠不著的云端人物。他搞不清這套說辭的真假,但他同樣也不敢輕易得罪。
“哲學……研究?”他狐疑地盯著阿列克斯,“胡說八道!我只認得蓋了章的文書和叮當響的德拉克馬。既然你說你是學者,那證明一下。給我……給我整兩句!”
巷子里的所有人都看著阿列克斯,包括那名叫莉拉的女孩。她的臉上帶著一絲看好戲的譏諷。她倒想看看,這個沒落貴族的少爺,要怎么用“哲學”來對付一個只認錢的稅務官。
“當然,樂意之至。”
阿列克斯清了清嗓子,他挺直了腰板,整個人的氣質瞬間一變。
那股落魄逃亡者的頹喪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神棍般的、充滿感染力的狂熱。
他向前一步,用一種詠嘆調般的嗓音,開始背誦他唯一記得滾瓜爛熟的段落——那是他那位倒霉的老爹,在他少年時逼著他背誦的,柏拉圖《理想國》里關于“洞穴之喻”的片段:
“……想象一下,我們就像是住在一個地洞里的囚徒,從出生起,手腳和脖子就被鎖著,只能面向洞壁。我們的身后,燃燒著一堆火,火與我們之間,有一條高高的、貫穿洞穴的路。在這條路上,有人舉著各種器具、木偶和雕像走過……”
他的聲音抑揚頓挫,充滿了戲劇張力,每個字都咬得清清楚楚。
菲勒蒙和他那兩個學徒都聽懵了。什么洞?什么囚徒?這跟稅收有半個德拉克馬的關系嗎?
然而,阿列克斯根本不給他們思考的機會,繼續用滔滔不絕的言辭轟炸他們的耳朵:
“……于是,這些囚徒看到的,只是那些器具的影子!他們聽到的,只是回聲!他們會把影子當成真實,把回聲當成真理!“
尊敬的稅務官大人,您看,”他話鋒一轉,指向菲勒蒙手里的蠟板,“您這蠟板上記錄的,不過是財富的‘影子’!
真正的財富,存在于理念世界!我們追求的,是掙脫枷鎖,走出洞穴,去沐浴真理的陽光!這種追求,難道不比那轉瞬即逝的幾個銅板……更加高貴,更加值得城邦去豁免它的‘影子稅’嗎?”
一番話說完,巷子里鴉雀無聲。
卡珊德拉面無表情,但握著矛柄的手指卻在微微顫抖著。
那群孤兒張大了嘴,他們聽不懂,但他們大受震撼。
菲勒蒙和他那兩個學徒,則像是被一記重錘砸中了腦袋,眼神呆滯,大腦一片空白。
“理念……世界?”菲勒蒙喃喃自語,“影子……稅?”
他那被賬目和數字填滿的腦子里已經快要用不過來了。
“這……這……這哲學……還能抵稅?”他暈乎乎地問,這是他唯一關心的問題。
“當然!”阿列克斯斬釘截鐵,
“思想的火花,是獻給雅典娜女神最璀璨的寶石!難道女神的寶石,還需要向凡人納稅嗎?!”
“……”菲勒蒙徹底沒話說了。他感覺再跟這個“哲學家”說下去,自己可能會因為腦子過熱而昏倒。他煩躁地揮了揮手,像是在驅趕一只嗡嗡叫的蒼蠅。
“行了行了……算你們走運!”他嘟囔著,拉著他那兩個還在發愣的學徒,“走,去下一家!查查那個賣陶罐的有沒有偷工減料!”
說罷,他頭也不回地,逃也似的離開了這條讓他精神錯亂的巷子。
危機解除。
阿列克斯松了口氣,剛才那番表演耗盡了他全部的力氣。他轉過頭,發現那名叫莉拉的女孩,正用一種全新的、復雜的眼神看著他。那眼神里,鄙夷和殺意淡去了許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審視和……或許是一絲認同。
她也是靠著腦子和嘴皮子,才在這吃人的貧民窟里活下來的。她從阿列克斯身上,看到了一點同類的影子。
“喂,”她把那枚青銅匕首收了起來,對著阿列克斯揚了揚下巴,“你這家伙,雖然是個騙子,但還算有點用。跟我來吧。”
她頓了頓,又補充了一句,聲音很輕,像是在對自己說:
“我爺爺說過,科穆寧家的人,要么是瘋子,要么是騙子。看來,你是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