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鳴發動了汽車。

奧迪A6平穩地匯入車流，空調出風口吹出的冷氣，帶著一股高級皮革和香氛混合的味道，驅散了夏日的燥熱。

他從后視鏡里，偷偷地，瞄了一眼后座的劉江。

那個少年，正靠在椅背上，閉著眼睛，像是睡著了。

但周鳴知道，他沒有。

他的大腦，一定像一臺性能恐怖的超級計算機，正在飛速地運轉著，推演著下一個，足以讓整個世界都為之震動的計劃。

“抖樂”……

周鳴在心里，默默地咀嚼著這個陌生的名字。

做金融的，對市場上那些新興的互聯網玩意兒，天生就比普通人敏感。

他立刻從西裝內袋里，摸出了一部當時最新款的iPhone 6 Plus，金色的，屏幕上還貼著一張嶄新的防窺膜。

這是他上個月剛換的，花了快七千塊，肉疼了好久。

他解鎖屏幕，手指在上面飛快地點著，打開了App Store。

在那個白底藍字的搜索框里，他輸入了“抖樂”兩個字。

很快，一個搜索結果，跳了出來。

那是一個圖標設計得相當簡陋的APP。

一個紅色的、音符形狀的Logo，底下是“抖樂短視頻”五個字，字體用的是最普通的黑體，看起來，跟那些粗制濫造的山寨軟件，沒什么兩樣。

應用介紹更是簡單得可憐——“年輕人的音樂短視頻社區”。

下載量，少得可憐，只有幾千次。

評論區里，更是只有寥寥十幾條評論，一半是“五星好評支持一下”的水軍，另一半，則是在罵“什么破玩意兒，卡死了”、“學人家Vine，又學不像，垃圾”、“根本沒人玩”。

周鳴皺了皺眉。

就這么個玩意兒？

一個看起來，隨時都可能死掉的、在應用商店里都快找不著的垃圾APP？

這就是老板的下一個目標？

他有點想不通。

但他沒有問。

跟在劉江身邊這幾天，他已經學會了一個最重要的生存法則——

老板的決策，你只需要執行，不需要理解。

因為，等你理解的時候，黃花菜都涼了。

他將手機屏幕轉向后座，身體微微前傾，用一種近乎呈遞圣旨的姿態，恭恭敬敬地遞了過去。

“老板，您看，是這個嗎？”

劉江緩緩地，睜開了眼睛。

他的目光，落在了那塊小小的、亮著光的手機屏幕上。

當他看到那個熟悉的、簡陋到有些可笑的紅色音符Logo時，他的嘴角，不受控制地，勾起了一抹極其復雜的笑容。

那笑容里，有懷念，有感慨，有興奮，更有一種，如同獵人終于看到了獵物蹤跡時的、極致的貪婪。

是他。

就是他。

那個在十年后，改名為“抖音”，擁有超過十億日活用戶，讓無數互聯網巨頭都為之顫抖的……短視頻帝國。

現在，它還只是一個，剛誕生不到半年，連怎么活下去都不知道的……丑小鴨。

“對，就是它。”

劉江的聲音里，帶著一絲難以察rayed的顫抖。

他伸出手，拿過了周鳴的手機。

他的手指，在那塊光滑的屏幕上，輕輕地，撫摸著那個紅色的Logo，像是在撫摸一件失而復得的絕世珍寶。

“下載它。”

“然后，用你最快的速度，去查這家公司的所有信息。”

“工商注冊信息，法人代表，創始團隊，融資情況……所有的一切，我都要。”

“尤其是，”他頓了頓，一字一句地，吐出了那個，在前世，如雷貫耳的名字。

“一個姓張的，叫張一鳴的年輕人。”

“我要知道，他現在，在哪里。”

周鳴的大腦，像是被按下了暫停鍵，愣了足足三秒。

張一鳴……

這個名字，在2015年，對于絕大多數人來說，都陌生得像街邊的一塊石頭。

但他，作為混跡金融圈的人，隱約，好像在哪篇不起眼的科技媒體報道里，見過這個名字。

對了，那個叫“今日頭條”的新聞APP，好像就是他搞出來的。

那玩意兒，周鳴也下載過，感覺挺新奇，能根據你看的東西，給你推薦類似的新聞。

但也就那樣，遠不如那些老牌的新聞門戶網站來得“正經”。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老板怎么會突然對這么一個，名不見經傳的APP和它的創始人，產生如此濃厚的興趣。

但想不通歸想不通，他的行動，卻沒有絲毫的遲疑。

“是，老板！”

周鳴立刻應聲，像個接到指令的士兵。

他收回自己的手機，重新發動汽車，同時，從車子的中控儲物格里，又摸出了另一部手機——

一部黑色的、商務氣息濃厚的黑莓手機，上面還有著實體全鍵盤。

這是他的工作專用機。

他一手握著方向盤，另一只手的大拇指，在那塊小小的鍵盤上，快得像在彈鋼琴。

一條條指令，通過加密的短信，被迅速地發了出去。

“查‘抖樂’APP，公司名‘字節跳動’，創始人‘張一鳴’，所有公開及非公開信息，立刻，馬上！”

這些短信，發給了他在券商、風投、甚至是私家偵探圈子里，積累下的各種人脈。

這是他作為一名金牌客戶經理，壓箱底的本事。

搞定這一切，他才重新抬起頭，恭敬地問道：“老板，我們現在……是回KJ縣，還是？”

劉江沒有立刻回答。

他靠在后座上，目光，望著窗外。

車子正行駛在省城的主干道上，道路兩旁，是高聳的寫字樓和商場。

巨大的廣告牌上，印著當時最紅的明星，穿著現在看來有些土氣的衣服，代言著已經消失在歷史長河里的品牌。

一切，都和他記憶中的2015年，分毫不差。

他知道，張一鳴現在，應該正在京城，為了“今日頭條”的下一輪融資，焦頭爛額。

而“抖樂”，這個后來被證明是字節跳動帝國王冠上最璀璨明珠的項目，此刻，還只是他眾多內部賽馬項目中，最不起眼的一個。

甚至，有傳言說，因為數據遲遲上不去，這個項目，隨時都可能被砍掉。

這是一個絕佳的，趁虛而入的機會。

但是，他現在，還不能去京城。

他的錢，還不夠。

那五百萬的天使投資，還沒到賬。曹國維那邊的法務流程，最快也要一周。

而他自己的那四百八十萬，雖然聽起來很多，但想要在一個估值已經上億美金的項目里，拿到足夠有分量的話語權，還遠遠不夠。

更重要的是，他需要一個杠桿。

一個能讓他，以小博大，撬動整個牌局的杠桿。

而這個杠桿，很快，就要來了。

他腦海里，清晰地，浮現出一則，在前世，被所有股民都奉為“神跡”的新聞。

——2015年7月，夏國高層為救市，成立“國家隊”，攜萬億資金入場，暴力拉升大盤。

無數在股災中瀕臨破產的投資者，一夜之間，咸魚翻身。

而他，要做的，不是等“國家隊”來救。

他要做的，是在“國家隊”進場前的最后一刻，在那個人人絕望、血流成河的黎明前，將自己所有的彈藥，全部，押進去。

那將是一場，比做空【暴風科技】，瘋狂百倍的豪賭。

贏了他將一飛沖天，擁有與張一鳴，坐在同一張牌桌上，平等對話的資格。

輸了他將一無所有，重新回到那個，一窮二白的起點。

他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

“回KJ縣。”

他平靜地說道。

“這幾天，哪兒也不去。”

“等。”

……

接下來的幾天，劉江過得異常平靜。

白天，他去新買的房子里，指揮著工人進行簡單的裝修和家具布置。

晚上，他就待在外婆家，陪著老人看看電視，聊聊家常，享受著這份，前世求之不得的安寧。

劉新俊那邊，已經徹底進入了“劉副總”的角色。

他在省城租下了一個位于甲級寫字樓的小辦公室，每天西裝革履地，跟啟航網派來的法務團隊，對接公司注冊的各種繁瑣事宜。

阿飛那邊，也來了消息。

一條短信，言簡意賅。

“歌，已投【好聲音】導演組。對方，很感興趣。等信。”

而周鳴那邊，關于“抖樂”和張一鳴的資料，也像雪片一樣，源源不斷地，匯總到了劉江的郵箱里。

一切，都在按照他的劇本，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直到，周一。

A股，開盤。

毫無懸念的，千股跌停。

綠油油的K線圖，像一片看不到盡頭的、絕望的草原。

整個市場，一片哀嚎。

無數股民，在各大論壇和股票交流群里，發著“求求你別跌了”、“我要上天臺”的帖子。

周鳴的電話，幾乎被打爆了。

全都是客戶們，帶著哭腔的、歇斯底里的質問和求救。

但他卻前所未有的鎮定。

因為，就在開盤前五分鐘，他收到了劉江發來的一條，只有兩個字的短信。

“買入。”

“買……買入？”

周鳴看著手機屏幕上那兩個字，感覺自己的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給狠狠地攥住了。

他幾乎以為自己看錯了。

千股跌停！

整個市場，都彌漫著一股世界末日般的恐慌情緒！

流動性幾乎完全枯竭。

所有的買單，都被洶涌得如同海嘯般的賣單，瞬間吞噬。

無數股票，被死死地按在跌停板上，根本賣不出去。

這時候，買入？

這不是抄底。

這是用肉身，去撞一輛正在高速下墜的、滿載著炸藥的火車！

“老板……您……您確定嗎？”

他顫抖著，撥通了劉江的電話，聲音里，帶著一絲他自己都沒察覺到的，近乎哀求的哭腔。

他真的怕了。

這幾天，他親眼見證了這場股災的慘烈。

他手下好幾個資產上千萬的大客戶，在這場風暴里，資產被腰斬，再腰斬。有的，甚至已經爆倉，一夜之間，負債累累。

他每天的工作，就是接那些撕心裂肺的電話，聽著那些曾經意氣風發的成功人士，在電話那頭，像個孩子一樣，嚎啕大哭。

他的神經，早已繃到了極限。

而現在，他的“神”，他的“老板”，那個帶領他創造了“做空奇跡”的神，竟然要在這片血流成河的廢墟上，發起自殺式的沖鋒？

“你覺得，我是在開玩笑？”

電話那頭，劉江的聲音，平靜得，像一潭冰封的湖水，聽不出任何情緒。

“可……可是老板，現在整個市場都……”

“沒有可是。”

劉江直接打斷了他，語氣里，帶上了一絲不容置疑的、金屬般的冷硬。

“按我說的做。”

“將我們賬戶里，所有的資金，全部，買入【滬深300ETF】。”

“記住，是所有。一分錢，都不要留。”

“滿倉。”

“梭哈。”

“嘟…嘟…嘟…”

電話，掛了。

周鳴握著那部發燙的黑莓手機，站在自己空無一人的辦公室里，額頭上的冷汗，順著臉頰，一滴一滴地，流了下來。

他感覺自己，快要瘋了。

他面前的電腦屏幕上，是一片刺眼的、令人絕望的綠色。

他的QQ，在瘋狂地閃爍著。客戶群里，早已炸開了鍋。

“完了！全完了！這輩子都完了！”

“我不想活了，誰也別攔著我！”

“國家隊呢？說好的救市呢？人都死哪兒去了！”

絕望，像瘟疫一樣，在蔓延。

而他，卻要在這片絕望的焦土之上，按下那個“買入”鍵。

用四百八十萬的真金白銀，去賭一個，誰也看不見的未來。

他感覺自己的手指，重若千斤。

他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地，吐了出來。

他的腦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現出半個月前，那個在電話里，用不容置疑的語氣，命令他“做空暴風”的少年。

浮現出那個，在茶社里，指點江山，讓上市公司CEO都為之折服的少年。

浮現出那個，在售樓部里，談笑間，就讓勢利的銷售總監，卑躬屈膝的少年。

一種莫名的、近乎盲目的信任感，再次，占據了他的內心。

他媽的。

賭了！

周鳴咬了咬牙，像是做出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個決定。

他坐回到電腦前，那張因為緊張而有些扭曲的臉上，浮現出一抹，屬于賭徒的、瘋狂的潮紅。

他打開交易軟件，手指在鍵盤上，因為用力，指節都有些發白。

【證券代碼：510300】

【買入價格：跌停板價格】

【買入數量：最大可買】

他閉上眼睛，狠狠地，按下了那個回車鍵。

【委托已提交。】

成了。

做完這一切，周鳴感覺自己全身的力氣，像是被瞬間抽空了一樣。

他癱在椅子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

冷汗，早已浸透了他那件昂貴的定制襯衫，黏糊糊地，貼在后背上，又冷，又癢。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一個什么樣的決定。

他只知道，從這一刻起，他和他的老板，已經和這場史無前例的股災，徹底地，綁在了一起。

要么一起，化為灰燼。

要么一起，浴火重生。

……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市場依舊在下墜。

絕望依舊在加深。

周鳴就那么呆呆地，坐在電腦前，看著那個綠色的數字，跳動，跳動，再跳動。

他感覺自己，像一個被判了死刑的囚犯，在等待著，最后那一槍的到來。

突然！

就在下午一點半，市場毫無征兆的，劇烈地，震動了一下！

一筆，前所未有的、巨獸般的買單，毫無預兆地，出現在了【滬深300ETF】的盤口上！

數十億，上百億的資金，像一道從天而降的洪流，以一種不計成本的、近乎蠻橫的姿態，瘋狂地，掃蕩著所有掛在跌停板上的賣單！

綠色的K線，像是被注入了一針強心劑，猛地，向上，彈了一下！

緊接著，新華社，發布了一條快訊。

標題，只有短短的幾個字。

【國家隊，入場。】

整個市場，在死寂了足足三秒之后，瞬間，引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