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眼的白熾燈光像舞臺追光,瞬間鎖定了鄧云開,將他所有的驚慌、手中緊攥的半截蠟燭,以及身后滿墻重復的、透著不祥猩紅的《夢?》暴露無遺。門口,母親的身影慵懶地倚著門框,堵住了唯一的出口。
她回來了。帶著一身混雜的氣息——濃烈的廉價香水試圖掩蓋煙酒味,卻只形成一種更刺鼻的甜膩。她穿著一件明顯是仿大牌logo的亮片連衣裙,肩帶有些歪斜,腳上趿拉著一雙磨損了鞋跟的、同樣印著仿冒標志的細高跟。頭發精心燙過,但此刻有些散亂,臉上的妝容在強光下顯得格外厚重,眼線暈開了一些,透出一種疲憊又帶著點神經質的艷麗。她手里拎著一個印著附近高檔KTV logo的紙袋,里面隱約可見吃剩的果盤和小吃。
她的目光先是銳利地刺向那盞亮得刺眼的燈泡,精心描畫的眉毛瞬間擰緊,渾濁的眼睛里爆發出毫不掩飾的、被侵犯領地的暴怒。
“誰開的燈?!”她的聲音不高,卻像冰錐劃過玻璃,帶著宿醉后的沙啞和一種居高臨下的冰冷質問。目光隨即像探照燈一樣掃過云開汗濕蒼白的臉,落在他手中緊握的蠟燭上,最后,死死釘在墻壁上那一片重復的、令人極度不適的猩紅《夢?》上。她的嘴角厭惡地向下撇了撇。
空氣仿佛凍結了,只有老掛鐘的“咔噠”聲,敲打著云開緊繃到極致的神經。
“媽……”云開的聲音干澀發顫,本能地想把手和蠟燭藏到身后,“蠟燭……滅了……我……”他想解釋自己只是短暫開燈找替代品,想強調自己并沒有“浪費”她的東西太久。
母親踩著那雙不太穩的高跟鞋,帶著一股香水和酒氣混合的旋風走了進來。她看都沒看云開,徑直走到開關前,“啪”地一聲,動作粗暴地關掉了燈。絕對的、帶著霉味的黑暗再次降臨,比之前更加壓抑,仿佛連空氣都成了她的私有物。
“誰允許你開燈的?”母親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離得很近,帶著濃重的酒氣和一種不容置疑的專制,“鄧云開,我跟你強調過多少次了?**這屋里的電,是我的!燈,是我的東西!**你有什么資格碰?”每一個“我的”都咬得極重,像在宣示不容侵犯的主權。她逼近一步,云開能感覺到她帶著酒氣的呼吸噴在自己臉上。
“我……我只是……蠟燭滅了……想……”云開在黑暗中徒勞地辯解,恐懼讓他語不成句,“畫……還沒貼好……”提到畫,他的聲音幾乎低不可聞,帶著更深的恐懼。
“貼畫?”母親的聲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刺破黑暗,“又是這些陰森森的鬼東西!我說過不準畫!更不準你為了貼這些破爛,浪費**我的**電!”她刻意強調著“我的”,仿佛這間破敗出租屋里的一切,包括空氣,都烙著她的印記。“你看看這墻,被你糟蹋成什么鬼樣子了?晦氣!”
“媽,我錯了,我不該開燈……”云開帶著哭腔,試圖抓住“開燈”這個核心錯誤認罪,希望能避開對畫作更深層次的審判。他顫抖著伸出手,想把那半截蠟燭遞出去,仿佛歸還一件僭越的物品就能平息她的怒火。
就在他的手剛剛抬起的瞬間——
“啪!”
一聲清脆響亮的耳光,帶著積蓄的怒意和酒后的失控,狠狠地抽在他的左臉頰上!
力道之大,讓云開整個人猛地向旁邊歪倒,肩膀重重撞在冰冷的墻壁上。左臉瞬間麻木,隨即是火辣辣的劇痛,耳朵里嗡嗡作響,口腔內壁被牙齒磕破,血腥味彌漫開來。母親尖利的指甲甚至在他臉頰上劃出了一道細細的血痕。
“不長記性的東西!”母親的咒罵伴隨著粗重的呼吸噴在他臉上,“我的東西,是你能隨便碰的嗎?開燈?點蠟燭?你當這些不要錢?錢是大風刮來的?那是我掙的!我的!”她似乎陷入了某種偏執的循環,反復強調著所有權,“還有這些鬼畫符,看著就讓人心煩!滾!立刻滾回你那個窩里去!看著你就煩!今晚餓著!好好長長記性,什么是你的,什么是我的!”
滾燙的淚水混合著嘴角的血跡,無聲地滑落。云開死死咬住嘴唇,不敢發出一絲嗚咽。他靠著墻壁,身體因為疼痛和巨大的屈辱而劇烈顫抖。臉上火辣辣的痛,遠不及那句句“我的”和“你的”劃分帶來的冰冷割裂感。在這個“家”里,連光明都是母親的私產,而他,連呼吸都像是寄人籬下的施舍。
他摸索著,像一具被抽空了靈魂的軀殼,跌跌撞撞地穿過黑暗,掀開破布簾,撲進那個用木板隔出來的、僅容一床一箱的“房間”。冰冷的霉味瞬間包裹了他。他把自己蜷縮在薄被下,臉埋在冰冷的床板上。身體因為疼痛和寒冷而發抖,胃里早已空空如也,此刻更是在那句“今晚餓著”的命令下,開始發出陣陣痙攣般的絞痛。
饑餓。
耳光。
“我的”與“你的”。
還有……冰冷的絕望。
外間傳來母親踢掉高跟鞋的聲響、翻動KTV紙袋的窸窣聲(她顯然帶回了自己的食物)、還有她打開自己那臺小電視的嘈雜音樂聲。每一種聲響都像針一樣扎在云開心上,清晰地劃分著兩個世界:外面是擁有光、電、食物和娛樂的母親的世界;里面是被剝奪一切、蜷縮在黑暗和饑餓中的他的牢籠。
胃里的絞痛越來越清晰,空癟的胃袋發出持續的、微弱的咕嚕聲,在電視聲的間隙里顯得格外刺耳。每一次聲響都讓他驚恐地蜷縮得更緊,生怕被外面的母親聽見,招來更嚴厲的斥責。
他摸索著,從枕頭下摸出那個藏著寶貝的小鐵盒——幾根撿來的、短小的生日蠟燭頭和一盒火柴。顫抖著劃亮一根火柴,微弱的火苗跳躍起來,照亮了他紅腫臉頰上那道細小的血痕,也照亮了角落里破紙箱上貼著的那張小小的《雨中亭》。這微弱的光,是他唯一能掌控的、不屬于母親的“非法”光明。
點燃一根小小的蠟燭頭,豆大的光芒在床邊暈開一小圈昏黃的光暈。他緊緊抱著膝蓋,蜷縮在光圈的邊緣,像守護著最后一點偷來的溫暖。眼睛死死盯著那跳躍的火苗,仿佛它是連接著另一個不被“我的”規則所束縛的世界的縫隙。
火光將他瘦小的影子扭曲地投在隔板上。胃部的絞痛一陣緊過一陣,空虛感帶來刺骨的寒冷和虛弱。他感覺自己的存在正在被母親的規則、饑餓和黑暗一點點蠶食、否定。
絕望無聲地蔓延,冰冷刺骨。
他用力抱緊自己,指甲在胳膊上留下深深的月牙痕。燭光下,他的眼神空洞,映著那點隨時會熄滅的火苗,也映著無邊無際的、屬于母親的黑暗。
“只有我才能用燈……”
母親那冰冷、斬釘截鐵、帶著絕對所有權宣告的聲音,如同最深的烙印,在這死寂的、只有微弱燭光搖曳的狹小牢籠里,無比清晰地回響起來。一遍,又一遍。這句話不僅僅是對電燈的禁令,更是對他整個生存空間的界定——他無權享用任何資源,無權擁有任何舒適,無權發出任何需求。他是寄居者,是規則的破壞者,是“她的”世界里一個礙眼的、需要被懲罰的存在。
燭火,猛地劇烈跳動了一下。
滾燙的蠟淚滴落在他冰冷的手背上,帶來一絲微不足道的暖意,轉瞬即逝。
那小小的火苗,在沉重的黑暗中頑強地燃燒著,燃燒著他最后一點卑微的慰藉,也燃燒著他殘存的生命力。他看著它,看著它越來越短,光芒越來越微弱。
這光,終究是要熄滅的。
就像他在這個“家”里的任何一點奢望一樣。
當最后一點燭芯化作一縷細弱的青煙,最后一絲橘黃的光芒被無邊的、屬于母親的黑暗徹底吞噬時,鄧云開蜷縮在冰冷堅硬的木板床上,如同被遺棄的破布娃娃。黑暗,純粹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再次將他緊緊包裹。胃里的絞痛變成了持續不斷的、冰冷的空洞,身體因為寒冷和絕望而無法停止顫抖。
臉頰上巴掌的灼痛,胃部饑餓的絞痛,以及那句“只有我才能用燈”所代表的、冰冷而嚴苛的所有權規則,交織成一張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網,將他牢牢困在黑暗的最深處,動彈不得。
這一夜,漫長如永恒。饑餓與黑暗,是母親給予的懲罰。絕望,是他在“她的”規則下唯一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