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流在林間蜿蜒，水聲潺潺，如同大自然的低語。

陽光被層層疊疊的闊葉，切割成細碎的金斑，灑在長滿青苔的潮濕小徑上。

空氣里彌漫著腐殖土、濕潤木頭和草木汁液的混合氣息，清新得讓人肺腑通透。

然而，這份寧靜很快被打破。

“汪！主人！這邊！這邊有股好聞的木頭味兒！”黑冥一狗當先，鼻子貼著地面，興奮地左右逡巡，牽引繩繃得緊緊的，差點把屈文帶個趔趄。

它此刻精神抖擻，四蹄生風，哪還有半點剛才累得吐舌頭的頹廢？滿腦子都是屈文那句“鮮掉舌頭的山珍湯”。

屈文穩住身形，看著前方那活力過剩的黑色身影，無奈地嘆了口氣：“是朽木還是菌絲都分不清，就敢亂沖？香蕈喜陰濕，多生于腐木根部或落葉厚積處，你往那干燥的坡上跑什么？”

“呃？”黑冥腳步一頓，疑惑地抽了抽鼻子，又悻悻地調轉方向，朝著溪邊一片蕨類茂盛、落葉堆積的洼地跑去，“汪！知道了知道了！本尊這不是怕去晚了，被山精野怪搶了先嘛！”

它嘴上不服軟，但行動卻老實了不少，開始學著屈文的樣子，用鼻子在潮濕的空氣里仔細分辨。

很快，它興奮地低吼一聲：“汪！有了！好濃的鮮味兒！像剛熬好的雞湯混著雨后泥土的清香！”它在一棵巨大的、已經腐爛半傾倒的櫟樹根部停下，爪子急切地扒拉著厚厚的落葉和苔蘚。

屈文走過去，蹲下身，拂開黑冥扒拉開的腐葉。

只見幾朵傘蓋尚未完全撐開、呈深栗色、表面覆蓋著一層細膩白色菌絲的蘑菇，羞怯地擠在一起。

正是上好的野生香蕈（香菇）。

“鼻力還行。”屈文難得夸了一句，小心地將幾朵最肥厚的香蕈采下，放入行囊側面的一個小布袋里。

那布袋看似普通，實則內襯縫著特殊的香料粉末，能最大程度保持食材的新鮮和本味。

黑冥得了夸獎，尾巴搖得更歡了，狗臉上滿是得意：“那是！本尊這鼻子，當年在，咳！”它話說到一半，突然卡殼，眼神閃爍了一下，隨即若無其事地繼續低頭嗅探，“汪！這邊還有！更大！”

屈文采著蕈子，看似隨意地問：“當年在哪兒？幽冥啃骨頭的時候練出來的？”他的目光落在黑冥油光水滑、卻隱隱透著一絲非自然深邃的黑色皮毛上，帶著探究。

黑冥身體幾不可察地僵了僵，隨即夸張地打了個噴嚏：“阿嚏！誰，誰啃骨頭了！本尊當年，當年可是叱咤風云，吃的是龍肝鳳髓，喝的是瓊漿玉液！區區骨頭？哼！”它試圖用傲嬌掩飾，但語氣里的心虛連自己都覺得假。

“哦？”屈文慢條斯理地，又采下一朵完美的香蕈，指尖拂去上面的泥土，“那怎么淪落到連磷火羹都偷吃的地步了？還被我這凡夫俗子，一紙契約給拴住了？”他晃了晃手里牽著的麻繩。

“汪！那，那是意外！”黑冥梗著脖子，“龍游淺水遭蝦戲，虎落平陽被犬，呃，被主人欺！本尊那是戰略性蟄伏！

對，蟄伏！跟著主人您，是為了體驗人間疾苦，品味百態人生！”它搜腸刮肚，努力把“饞”和“被書威脅”包裝得高大上。

屈文嘴角噙著一絲了然的笑意，也不戳破。他直起身，掂量了一下布袋，收獲頗豐。

“行了，夠燉一鍋了，走吧，前面不遠應該就到第一個地方了?！?

黑冥的注意力瞬間被轉移：“汪？到地方了？是能吃飯的地方嗎？有現成的灶臺？有油鹽醬醋？”它立刻把“來歷”問題拋到腦后，滿心滿眼都是即將到嘴的美食。

“吃飯的地方是有，”屈文牽動繩子，沿著溪流繼續前行，“但恐怕沒你想的那么輕松?！?

越往前走，空氣中那股清新的山林氣息。漸漸被另一種味道取代，濕潤的水汽中，夾雜著越來越濃烈的、帶著腥氣的魚鮮味。

腳下的泥土也變得越發泥濘，踩上去軟塌塌的。

視野豁然開朗，溪流匯入一條寬闊的河流，河面平靜，倒映著灰蒙蒙的天色。

河岸邊，依水而建著幾十座低矮的屋舍，大多是用蘆葦、竹篾和泥巴糊成，屋頂覆蓋著厚厚的茅草或魚鱗般的瓦片。

正是典型的南方水鄉漁村。

然而，本該是漁獲歸港、炊煙裊裊的傍晚時分，整個村子卻籠罩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之中。

不見晾曬的漁網，不見修補的漁船，更不見嬉鬧的孩童。

家家戶戶門窗緊閉，有些甚至在門楣上貼著褪色的、筆畫歪歪扭扭的黃符紙。

空氣中彌漫的魚腥味里，還混雜著一絲若有若無的，陰冷潮濕的腐朽氣息。

幾只瘦骨嶙峋的土狗趴在屋檐下，警惕地看著走近的陌生人，喉嚨里發出低低的嗚咽，卻不敢吠叫。

“汪？”黑冥也察覺到了不對勁，興奮勁頭冷卻下來，它抽了抽鼻子，狗臉上露出明顯的嫌棄和一絲警惕，“好濃的腥氣，還有股水草爛在淤泥里的味兒，真難聞。

這地方感覺濕噠噠、冷颼颼的，讓人，不，讓狗渾身不舒服?！?

屈文停下腳步，目光掃過死寂的村落，和寬闊得有些過分的河面。

河水平靜得詭異，像一塊巨大的、暗沉的墨玉。

他微微瞇起眼，感知力如同無形的觸須，悄然探出。

那無處不在的濕冷氣息，帶著一種黏膩的、帶著怨念的陰性能量，纏繞在每一間屋舍，每一片瓦礫，甚至每一縷河風之中。

“看來，”屈文的聲音低沉了幾分，帶著一絲凝重，“柳溪鎮的鬼火只是開胃小菜，這‘魚米之鄉’的麻煩，比預想的要‘水靈’得多?！?

他低頭看了一眼手中的《百味辟邪錄》，書冊在腰間微微震動，散發出一種微弱的、帶著渴望的溫熱感，仿佛嗅到了河水中隱藏的“食材”。

黑冥順著屈文的目光，也看向那本讓它本能敬畏的書，又看看眼前死寂詭異的漁村，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往屈文腿邊靠了靠。

它突然覺得，之前抱怨路途艱辛什么的，好像也不是不能忍受了。

“汪…主人，”黑冥的聲音小了許多，帶著點慫，“您說的那個‘麻煩’，它，它吃狗嗎？”它想起了昨晚被收進書里的磷火小精。

屈文沒有直接回答，只是輕輕拍了拍腰間的書冊，嘴角勾起一個在此時此地，顯得有些高深莫測的弧度：“放心，只要契約還在，你的伙食和‘安全’，我都管了。”他頓了頓，目光投向河邊最大、也是唯一還半敞著門的，一間破舊棚屋，“現在，先去問問這里的‘房主’，愿不愿意招待我們這兩位不速之客吧?！?

他抬步朝著那間，透著微弱昏黃燈光的棚屋走去。

腳步沉穩，踏在泥濘的小路上，發出輕微的“噗嗤”聲，在這片詭異的死寂中格外清晰。

黑冥看著主人的背影，又看看那死水般的河流，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緊緊跟上，嘴里小聲嘀咕著給自己壯膽：“汪！為了香蕈湯，不對，為了偉大的除饞事業！本尊，本尊才不怕什么水靈靈的麻煩！”只是它那微微夾起的尾巴，暴露了內心的真實想法。

河風帶著濃烈的腥氣和濕冷，吹拂著屈文的衣角，也吹動了岸邊一艘破舊木船下，幾縷濕漉漉、糾纏如海草般的黑色水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