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役如狼似虎地撲向錢福居住的偏院時,這個“忠厚”的管家正神色慌張地收拾著一個包袱,里面赫然有幾錠沉甸甸的大銀和幾件小巧貴重的玉器,顯然是想趁亂卷款跑路。見到破門而入、一臉煞氣的張鐵,他臉色瞬間慘白如紙,雙腿一軟,“噗通”一聲癱軟在地,連狡辯的力氣都沒了。
當劉科拿出那封致命的勒索密信拍在他面前時,錢福的心理防線如同被白磷點燃的紙張,徹底崩潰了。
他跪在地上,涕淚橫流,渾身抖得像秋風中的落葉,道出了一個交織著貪婪、隱忍、仇恨與絕望的故事,聲音嘶啞而扭曲。
錢福并非錢萬貫的本家,只是同姓。他已在錢府為仆三十年,兢兢業業,鞍前馬后,自認勞苦功高。錢萬貫表面豪爽仗義,實則刻薄寡恩,對下人動輒打罵克扣,視如草芥。錢福唯一的兒子錢小福,十五年前因不小心打碎了一個錢萬貫十分喜愛的花瓶,竟被錢萬貫命人當眾鞭笞五十!可憐的小福本就體弱,被打得皮開肉綻,至今還留有后疾。錢萬貫卻只輕飄飄丟下十兩銀子,說是“湯藥費”。錢福當時抱著兒子,心在滴血,仇恨的種子深深埋下。他隱忍多年,將血海深仇深埋心底,表面上更加恭順,只為等待時機。
一次偶然的機會,錢福在替錢萬貫整理一批陳年舊賬時,意外發現了“匯通記”的秘密。原來二十年前,錢萬貫發家的第一桶金,根本不是什么走南闖北辛苦賺來的,而是與人合謀,偽造了當時信譽極佳的“匯通記”票號的巨額銀票!他們利用假銀票瘋狂套取真金白銀,導致真正的匯通記票號資金鏈斷裂,一夜破產,東家悲憤上吊,無數儲戶畢生積蓄化為烏有,家破人亡者不計其數!這是足以讓錢萬貫抄家滅族、千刀萬剮的滔天大罪!錢萬貫靠著這筆沾滿鮮血的橫財,才一步步爬到了今天的位置。
錢福如獲至寶!他以此秘密為要挾,開始向錢萬貫勒索巨額錢財。起初,做賊心虛的錢萬貫忍痛支付,數額一次比一次大。錢福嘗到了甜頭,貪婪之心日益膨脹。后來,他又從錢萬貫一次醉酒后的囈語中,得知其早年機緣巧合得到過一小塊稀世珍寶“石髓玉”!此玉溫潤自暖,夜放微光,傳說有延年益壽、溝通天地之能,乃無價之寶!錢福便以告發“匯通記”舊案為籌碼,變本加厲,逼迫錢萬貫交出此玉。錢萬貫深知此玉價值連城,更關乎一樁更大的隱秘(他含糊地暗示此玉與某位宮中貴人有關,若丟失或泄露,同樣是大禍臨頭),抵死不從,只答應繼續給錢,甚至許諾分一部分家產給錢福養老。
案發前幾日,錢福安插在錢萬貫身邊的心腹小廝偷偷告訴他,錢萬貫似乎準備暗中轉移家產到江南,并打算在離開前,將他這個“知道太多”的管家“處理掉”,制造一場意外。“你不仁,別怪我不義!”錢福殺心驟起!
他想起了自己年輕時,曾在那個廢棄的白云觀山洞里,跟一個瘋瘋癲癲、自稱能點石成金的老道士學過一點煉丹皮毛。那老道士神神叨叨,曾用一種惡臭的“骨粉”煉出過一種叫“磷石”的邪物,能自燃發鬼火,沾到皮膚上燒得滋滋響,劇毒無比。老道士最后就是被自己煉出的毒煙熏死的。錢福決定利用此物,制造一場“天譴厲鬼索命”的假象。
案發前幾日,他偷偷潛入白云觀山洞,憑著模糊的記憶,用收集來的骨粉和尿液(他強忍著惡心),按照老道士筆記上的方法,竟然真的提煉出了一小瓶白磷!雖然過程兇險,差點把自己燒著,但他成功了。
案發當晚,他假意送安神茶進入書房。趁錢萬貫低頭看賬本毫無防備之際,用準備好的、浸過油的結實麻繩從背后猛地勒住其脖頸!錢萬貫肥胖的身軀劇烈掙扎,指甲在光滑的紫檀木扶手上抓出深深的痕跡,但錢福被仇恨和恐懼驅使,爆發出驚人的力量,死死勒緊,直到錢萬貫不再掙扎(可能一息尚存)。看著仇人圓睜的、充滿恐懼和不甘的眼睛,錢福心中涌起一陣扭曲的快意。
然后,他將事先研磨好的白磷粉末小心地倒入書房角落那個不起眼的紫銅小香爐里。接著,他快速離開書房,從外面用一根特制的、頂端帶鉤的細鐵絲穿過門縫,巧妙地勾住門栓內側,輕輕一撥,將書房門栓撥回原位,制造出密室的假象。
最后一步,制造“鬼火”。他溜到東窗外,那里他早已準備好一個特制的小型皮囊風箱(支架壓痕的來源)。他將一根中空的細銅管(管內事先涂了油脂防漏和潤滑)悄悄插入窗欞縫隙(油膩殘留的來源),連接好風箱。待到夜深人靜,子時剛過,他奮力鼓動風箱,將空氣猛烈地吹入窗內。香爐中的白磷遇到充足空氣,瞬間猛烈自燃,慘綠色的火焰升騰而起,在黑暗的書房內飄忽不定,如同鬼魅之眼!燃燒產生的劇毒五氧化二磷白煙也彌漫開來。錢福親眼看到窗戶上映出那令人毛骨悚然的、跳動閃爍的綠光后,才慌忙丟下風箱逃離現場,后續自導自演,偽裝成第一個發現者,還主動報案希望被排除嫌疑。
他沒想到,順天府里那個名不見經傳、據說有點傻氣的小捕快劉科,竟能一眼看穿“鬼火”的本質,順藤摸瓜,短短兩日便將他揪了出來!他所有的謀劃,在對方那洞若觀火的目光下,顯得如此可笑!
劉科看著錢福被衙役拖走的背影,內心感慨萬千:“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但為了復仇把自己也變成魔鬼,值嗎?還有那‘石髓玉’…聽起來就是個燙手山芋啊!可千萬別再牽扯出什么幺蛾子了…”他感覺這案子雖然抓到了兇手,但挖出的坑,似乎更深了。
錢福的招供,解開了“鬼火”之謎和殺人動機。但為了徹底坐實其罪,堵住悠悠眾口,破除愚昧迷信,王明遠決定在錢府書房外,當眾演示“鬼火”重現!用科學的力量擊碎恐懼!
第三日清晨,錢府東窗外那片小空地被衙役清場戒嚴。府尹王明遠親臨,張鐵等一眾捕快、錢府主要仆役,以及被特別邀請來見證“破邪”的幾位坊正和德高望重的老者肅立一旁。氣氛肅穆中帶著緊張和好奇。人群后面,柳含煙安靜地站著,目光落在正在準備的劉科身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一個身材異常高大魁梧、穿著粗布短打、抱著膀子、一臉桀驁不馴的年輕漢子也擠在人群中,正是石勇。他看著劉科擺弄那些瓶瓶罐罐和奇怪的風箱,嘴角撇著,一臉不屑,但眼神深處卻藏著一絲掩飾不住的好奇——這玩意兒真能弄出鬼火?
劉科早已準備好道具:一小撮從白云觀山洞繳獲的白磷粉末(用厚油紙小心包裹隔絕空氣)、一個與現場類似的紫銅小香爐、一個從山洞里找到的小型皮囊風箱、一根細銅管。他深吸一口氣,感覺像回到了高中化學公開課,只不過觀眾從同學老師換成了府尹和一群戰戰兢兢的古代人。
“諸位請看,”劉科朗聲道,聲音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努力讓自己顯得專業可靠,“此乃‘磷石’,又稱‘白磷’,乃劇毒邪物!其性陰詭,遇氣即燃!”他小心翼翼地用特制的長柄銅勺,舀出指甲蓋大小的一點白磷粉末,放入紫銅香爐內。動作極其謹慎,生怕沾到一點。然后將香爐放在東窗下的地面上,位置與書房內灼痕大致對應。
他拿起細銅管,一端對準香爐口,另一端則連接上那個小型皮囊風箱的出風口。風箱的支架穩穩地放在地上——支架腳的形狀,與柳含煙在書房地毯上拓下的壓痕完全一致!這就是鐵證!
“鬼火之現,非是鬼神,實乃此物遇風而熾!”劉科看向王明遠,眼神詢問是否開始。王明遠神情肅穆,微微頷首。
劉科猛地一拉風箱手柄!
呼——!一股強勁的氣流瞬間通過銅管,猛烈地吹向香爐內的白磷粉末!
噗!幾乎是氣流到達的瞬間,香爐內猛地騰起一團慘白中透著幽綠的火焰!火焰跳躍著,升騰著,發出輕微的“噼啪”聲,一股濃烈刺鼻的大蒜焦糊味迅速彌漫開來!那火焰在清晨略顯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妖異、冰冷、飄忽不定,仿佛真的有鬼魂在火焰中舞蹈!
“啊!鬼火!真的是鬼火!”人群中爆發出驚恐的尖叫,有人下意識地后退,臉色煞白。
“肅靜!”王明遠威嚴的聲音如同洪鐘,瞬間壓下了騷動。
劉科停止鼓風。缺少了持續強勁的氧氣供應,那團妖異的磷火掙扎了幾下,很快減弱、熄滅,只在香爐口留下縷縷刺鼻的白煙和一圈焦黑的痕跡。空氣中那股令人作嘔的味道卻久久不散。
“看清楚了?”劉科指著還在冒煙的香爐,聲音洪亮,“這便是昨夜出現在書房窗上的‘鬼火’真容!此乃兇手錢福,以此風箱鼓氣,催動爐中毒磷自燃所致!只為裝神弄鬼,掩蓋其謀財害命之實!”他高高舉起那個小型風箱和連接用的銅管,“此物,便是在兇犯藏匿毒物、煉制邪物的山洞中搜出!其上支架痕跡,與書房地毯壓痕完全吻合!窗欞縫隙的油膩,正是連接此銅管所留!”
鐵證如山!事實勝于任何怪力亂神的傳說!
圍觀的人群沉默了,最初的恐懼漸漸被驚愕、恍然、以及一種被愚弄的后怕所取代。原來如此!原來可怕的不是虛無縹緲的鬼,是那藏在人皮之下、比鬼更惡毒的人心!幾位老者捋著胡須,連連點頭,看向劉科的目光充滿了贊許。衙役們挺直了腰板,與有榮焉。
王明遠當眾宣布真兇錢福已招供畫押,此案告破。順天府衙的威望,因這“破鬼”之舉,在百姓心中陡然拔高。籠罩在京城上空數日的“鬼火”陰云,似乎被這科學的光芒驅散。
人群議論著漸漸散去。劉科長長地、徹底地舒了一口氣,感覺壓在心口三天三夜的大石頭終于搬開了,隨之而來的是排山倒海般的疲憊感,腿都有些發軟。他靠在冰冷的廊柱上,看著衙役們小心翼翼地清理現場,處理那殘留著劇毒白磷的香爐。
柳含煙無聲地走到他身邊,遞過一個粗糙的皮質水囊,聲音依舊清冷,卻少了幾分疏離:“里面是參片泡的溫水,提神。”
“多謝柳姑娘!你真是及時雨啊!”劉科感激地接過,擰開塞子灌了一大口。微苦的參味混合著溫水的暖意滑入喉嚨,疲憊的神經仿佛被輕輕按摩了一下,精神稍振。他看向柳含煙姣好卻淡漠的側臉,忍不住問道:“柳姑娘似乎對白磷…并不陌生?昨日在山洞,你一眼就認出那味道了。”他想起柳含煙當時篤定的神情。
柳含煙的目光掃過那殘留著焦痕和刺鼻氣味的香爐,眼神深處掠過一絲極其復雜的情緒,快得讓人難以捕捉,像是厭惡,又像是…某種深沉的追憶?她沒有直接回答劉科的問題,只是望著那裊裊散去的最后一絲白煙,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淡淡道:“此物陰毒,沾之即焚,見血封喉。煉丹術中的邪物,多用于…宮廷秘藥淬煉,或…無聲殺人。”她的話點到即止,卻像一顆燒紅的石子投入劉科心湖,激起一片滾燙的漣漪和更大的迷霧。宮廷秘藥?無聲殺人?她怎么會知道這些?她到底經歷過什么?這平靜的順天府下,到底藏著多少不為人知的黑暗?
就在劉科被柳含煙的話震得心頭疑竇叢生時,一個高大的陰影籠罩下來。石勇那鐵塔般的身軀堵在了劉科面前,幾乎擋住了光線。他抱著膀子,居高臨下地俯視著靠在柱子上的劉科,一臉的不服氣和挑釁,甕聲甕氣地開口:“哼!裝神弄鬼,耍些小把戲!算什么真本事?沒有那風箱管子,你能抓得到人?有本事,真刀真槍干一場!讓俺看看你的斤兩!”他顯然對劉科這種“投機取巧”、全靠“奇技淫巧”破案的方式嗤之以鼻,認為真正的本事就該是拳拳到肉。
劉科看著這個肌肉發達、頭腦似乎有點簡單的莽直漢子,疲憊之余又覺得有些好笑。他正琢磨著是該用杠桿原理給他上一課,還是用微積分讓他懷疑人生時,王明遠沉穩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帶著一絲深意:
“石勇,不得無禮!”王明遠踱步過來,目光嚴厲地掃了石勇一眼,“此案能破,劉科洞察秋毫、格物致知之能,居功至偉!此乃真才實學,非匹夫之勇可比!你若有心,當虛心求教才是!”他這話既是訓斥石勇,也是對劉科能力的公開肯定。王明遠的目光在劉科和梗著脖子的石勇之間轉了轉,最后意味深長地看了劉科一眼,語氣變得凝重:
“劉科啊,此案雖破,兇手伏法,然那‘石髓玉’下落不明,錢福背后是否另有主使尚未可知,‘匯通記’舊案牽連多廣、是否還有余孽…諸多謎團,仍需深查。萬不可因一時之功而懈怠!京城這潭水,深得很吶!”說完,他拍了拍劉科的肩膀,留下一個沉甸甸的囑托和滿腹的憂慮,轉身離開。
石勇被府尹當眾訓斥,臉上有些掛不住,雖仍梗著脖子,但看劉科的眼神少了幾分輕蔑,多了點驚疑不定和不服輸的探究——這小子,到底使的什么邪門歪道?柳含煙則已悄然轉身,裙裾微動,走向義莊的方向,那清冷的背影在漸漸升高的月光中顯得格外孤寂。她腰間的玉佩隨著步伐輕輕晃動,溫潤的光澤在陽光下似乎流轉著一絲難以言喻的幽深。
劉科捏了捏眉心,感覺剛卸下的擔子又壓了回來,還加了碼。管家伏法,“鬼火”之謎雖解,但正如王明遠所言,案中案,謎中謎,才剛剛揭開冰山一角。那指向宮廷的“石髓玉”,那神秘消失的“匯通記”,柳含煙對白磷那諱莫如深的態度…順天府這一池表面平靜的深水之下,暗流洶涌,漩渦才剛剛開始形成。他抬頭望向皇城那巍峨的輪廓,陽光有些刺眼,心頭籠上了一層更深的、名為“麻煩”的陰霾。他內心哀嘆:“穿越者的日子…果然不好混啊!這哪是捕快?分明是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