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石礦,如同一個噬人的巨口,隱藏在赤水河上游一條支流盡頭的“潛龍洞”中。洞口被巨大的瀑布水簾遮掩,僅有一條狹窄濕滑的棧道懸于峭壁之上,通向那幽暗的入口。洞內深處,隱約傳來叮叮當當的開鑿聲、皮鞭的抽響,以及壓抑的哭泣與慘嚎,如同地獄的序曲。
太子羽林軍親衛的強攻在洞口受阻。棧道狹窄僅容一人,洞內匪徒依托鐘乳石柱和人工壘砌的石墻,射出密集的毒箭和滾石,瞬間造成數人傷亡。
“不能硬沖!”劉科伏在一塊巨石后,觀察著洞內深處奔騰的地下暗河。渾濁的河水在洞內轟鳴作響,兩側石壁上有清晰的水位痕跡。“看這水線,每日漲落頗有規律...老姜頭,這洞內暗河之水,可是受山中某處間歇泉或地下湖吞吐的影響?”
老姜頭恍然:“大人明鑒!聽老輩人說,這‘潛龍洞’深處連著‘龍吐水’,每日午時前后,水勢必會大退半個時辰!”劉科眼中精光爆射:“有辦法了!”他立刻下令,將攜帶的所有石灰粉集中起來,用油布包成數十個結實的小包。“聽我號令,待會兒暗河水開始退卻時,用勁弩將這些石灰包,全部射向洞頂那片最密集的鐘乳石區域!要快!要準!”
午時將至,洞內暗河的水位開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下降。匪徒的箭矢稍緩。
“就是現在!放!”劉科厲喝!
嗖!嗖!嗖!
數十支綁著石灰包的弩箭,帶著尖銳的破空聲,精準地釘入潛龍洞頂那片犬牙交錯、布滿水珠的鐘乳石林中!噗!噗!噗!
油布包破裂!白色的生石灰粉(CaO)如同濃霧般在潮濕的洞頂彌漫開來!“嗤——!!!”
刺耳的爆鳴聲瞬間響徹洞穴!生石灰遇水劇烈反應,釋放出灼人的高溫!大量滾燙的水蒸氣混合著具有強腐蝕性的熟石灰漿[Ca(OH)?]猛烈噴發,如同白色的地獄之火在洞頂炸開!滾燙的蒸汽和石灰漿液,如同暴雨般劈頭蓋臉地淋向下方的匪徒!“啊——!”
“我的眼睛!”
“燙死我了!”
洞內頓時響起一片非人的慘嚎!匪徒被燙得皮開肉綻,雙眼難睜,嗆咳不止,陣型瞬間崩潰!哭爹喊娘,互相踐踏!“殺進去!救出阿依!”王明遠抓住戰機,長劍一指!憋了一肚子火的太子羽林軍親衛和隨行的苗彝獵戶,如同下山猛虎,怒吼著沖過棧道,殺入一片混亂的潛龍洞!
洞內深處,戰斗短暫而慘烈。濃煙與血腥味混合的礦窟盡頭,跪著一排面如死灰的匪徒頭目,為首一人滿臉虬髯,臉上一條刀疤從眉骨劃到嘴角,正是惡名昭彰的“鬼王刀”!他身后堆積如山的,是開采出來的礦石。而在一個黑暗的角落里,幾十個骨瘦如柴、眼神麻木的年輕女子蜷縮著,腳踝上拖著沉重的鐐銬!阿桑發瘋似的沖過去,在一個角落找到了奄奄一息、但還活著的阿依!
“大人!有發現!”一名羽林軍親衛壓低聲音,從“鬼王刀”臥榻下的暗格深處,掏出一個被油布嚴密包裹的厚冊子。那冊子并非普通紙頁,而是納西族特有的東巴紙所制,紙張堅韌厚實,紋理粗糲如老樹皮。
“東巴紙?”王明遠眼神一凝,心知此物必有蹊蹺。老姜頭立刻解下隨身水囊,小心翼翼地將清水均勻潑灑在冊子封面上。
清水浸潤之下,深褐色的紙面如同被喚醒,深褐的底色下,緩緩滲出點點暗紅,逐漸凝結成一行行扭曲怪異的符號、數字和一些斷斷續續、不成意義的詞組組合。這些字跡浸染著暗紅,如同干涸的血污勾勒出的密碼,詭異而充滿不祥的氣息。它們排列工整,卻透著一股令人窒息的、難以言喻的黑暗意味。
“這是……”王明遠眉頭緊鎖,拿起冊子翻看數頁,入目皆是艱澀難懂的黑話、暗號和不明所以的隱語:“‘丙辰年三月初七,山雀入林,收到西山‘皮草’三十七張…’?‘丁巳年臘月,‘炭火’暖房,收了西山‘黑石’五百塊,趕羊十六只入溝…’?‘戊午年六月,替西山捉拿兩只‘脫籠雀’,已‘放歸’赤水…’”字里行間藏著時間、地點、數額和動作,卻如同霧里看花,模糊不清,透著刻意的遮掩。
“密信!而且是道上最黑最狠的那套切口暗語!”老姜頭面色凝重,“大人,這鬼王刀行事當真陰毒,連這等要命的‘賬簿’,也用天書一樣的黑話寫成,就算落到外人手里,也是一堆廢紙!”
“廢紙?”王明遠眼中寒光一閃,將冰冷的視線投向角落里被捆成粽子、滿臉血污的“鬼王刀”。“到了羽林衛手里,沒有解不開的鎖,撬不開的口!把他拖下去!給本官‘仔細’地問!把他肚子里的墨水、腦子里的黑話,一個字、一個詞地給本官撬出來!本官要知道這‘西山’、‘皮草’、‘黑石’、‘放歸’背后的真章!”
地牢深處,很快響起了撕心裂肺的慘叫和持續不斷的逼問聲。幾個時辰后,當慘叫聲變為斷斷續續、氣若游絲的供述時,負責行刑的軍官帶著一身血腥氣和一份染血的供詞來到王明遠面前。
王明遠接過供詞,又拿起那本飽浸血與水的東巴紙密信。有了鬼王刀在酷刑之下吐露的暗語對照,“西山”即永昌縣令周正,“皮草”乃沾血的白銀,“三十七張”暗指三十七條人命,“黑石”代指官糧……每一個冰冷的暗號都對應著血腥滔天的罪惡!
密信上的最后一頁,清水浸潤下,除了那個蘸著某種暗紅印泥按下的“剝皮鬼”鬼王刀的猙獰手印,更在落款處清晰地浮現出一個模糊、卻帶著獨特花押紋理的官印輪廓——正是永昌縣令周正之私印!
“屠村!劫糧!殺官!滅口!”王明遠一拳重重砸在桌子上,震得茶杯亂跳,須發戟張如同暴怒的雄獅,胸中怒火幾乎要將天靈蓋沖開,“周正!好一個父母官!好一個清正廉明!勾結山匪,坐地分贓,視民如草芥,把朝廷王法踩在腳下!這油潑不進的永昌縣,竟是這般龍潭虎穴!人證物證俱在,鐵案如山!”
隊伍重新集結,押著氣息奄奄的俘虜“鬼王刀”,攜帶著那本由血寫密語轉化而來的鐵證,以及在狼窩中尋獲、驚魂未定的幸存女子,在阿桑和寨民們悲憤的引領下,步履沉重地走向那已被燒成一片焦黑的云窩寨舊址。焦土之下,仿佛還回蕩著無言的控訴。
昔日炊煙裊裊的云窩寨,如今只剩斷壁殘垣,焦黑的梁木如同指向蒼天的控訴之指。荒草蔓過石階,野花在瓦礫間綻放出刺眼的生機。寨子中央,一棵巨大的銀杏樹卻奇跡般幸存,粗壯如虬龍,枝繁葉茂,金黃的葉片在秋風中簌簌作響,灑落一地碎金。樹下散落著幾塊被煙火熏黑、刻著模糊人名的小石碑。
“公道樹…”一位須發皆白的老祭司被攙扶著來到樹下,顫抖的手撫摸著粗糙的樹皮。他渾濁的眼中沒有淚,只有沉淀了太久的悲愴,開始用一種蒼涼、嘶啞、仿佛來自遠古的曲調,吟唱起當地流傳的《斬蛟古調》:
“赤水渾喲…蛟龍藏…官袍裹著豺狼心…
寨火紅喲…親人亡…冤魂聚山崗…
公道樹喲…葉兒黃…等不來青天把冤償…
問蒼天喲…幾時亮…斬蛟刀落…血債血償償…”蒼涼的歌聲在荒寂的山谷間回蕩,如同沉重的鼓槌,敲打在每個人的心上。圍攏的苗彝獵戶、幸存的寨民,眼中蓄滿悲憤的火焰,粗糙的手掌死死握緊了刀柄、弓弦。王明遠手持太子親賜的王命旗牌,一步步走向被死死按倒在樹下的縣令周正和山賊頭子“鬼王刀”。
冰冷的劍鋒映照出兩張因極度恐懼而扭曲的臉。
“王…王大人!饒命啊!都是…都是永昌府李府臺逼我的!他…他才是主謀!他勾結播州楊土司,私開礦藏,逼我…逼我與山賊分贓啊!”周正涕淚橫流,嘶聲力竭地攀咬。
“鬼王刀”則瞪著血紅的眼珠,死死盯著老祭司,喉嚨里發出野獸般的嗬嗬聲。
王明遠面沉似水,目光如寒冰掃過兩人,最后定格在象征天理公道的銀杏古樹上。他舉起了手中的劍,劍身在斑駁的光線下流淌著無情的寒芒。山風嗚咽,數百道目光如同燃燒的炭火。
“縣令周正,身為一地父母,不思牧養黎民,反勾結山匪‘剝皮鬼’閻魁,屠戮云窩寨三十七戶,劫掠官糧,戕害忠良李秀才父女,魚肉鄉里,罪大惡極!山賊閻魁,綽號‘鬼王刀’,聚眾黑石嶺,殺人越貨,綁票勒索,屠村滅口,無惡不作!更與貪官周正狼狽為奸,殘害百姓,罪不容誅!”
王明遠的聲音如同滾雷,響徹云霄,每一個字都砸在貪官惡匪的心頭:
“今日本官代天巡狩,依《大明律》,判爾等——斬立決!即刻行刑!以儆效尤!以慰冤魂!以正國法!”
“斬!”
劍光如匹練,撕裂凝滯的空氣!
噗!噗!
兩顆頭顱帶著難以置信的恐懼表情滾落,粘稠的鮮血噴涌而出,瞬間染紅了古老的樹根和金黃的落葉,濃烈的血腥味彌漫開來。人群爆發出壓抑已久的、混合著悲痛與快意的哭嚎與怒吼!阿桑緊緊抱住虛弱的阿依,淚流滿面。
烏蒙山巔驟起罡風!籠罩群山的乳白霧障自“神女髻”峰頂裂開金隙,一束天光如神劍劈落,精準刺透古銀杏虬結的枝椏,灑下滿地碎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