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像一層銀紗,籠罩著蕭家西院。蕭陽跪坐在青石臺階上,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白天被冰錐劃傷的位置。傷口早已愈合,可那種火辣辣的恥辱感卻如同附骨之疽,在血脈里揮之不去。
“吱呀——“
檀木門被推開的聲音驚醒了沉思的蕭陽。他抬頭看見父親高大的身影立在廊下,黑袍邊緣還沾著夜露,手里提著一個青玉酒壺和兩只陶杯。
“陪為父喝一杯。“蕭遠山的聲音比白日柔和許多,卻帶著不容拒絕的意味。
蕭陽連忙起身,跟著父親走進內室。燭火搖曳中,他注意到父親卸去了白日里家主的威嚴,眼角細密的紋路在光影交錯中顯得格外深刻。紫檀木桌上擺著個青銅小爐,正煨著某種藥茶,苦澀中帶著奇特的清香。
蕭遠山斟了兩杯琥珀色的液體,推給蕭陽一杯:“山陰郡的松露酒,不烈。“
酒液入喉,蕭陽被嗆得咳嗽起來——這酒遠比父親說的辛辣。蕭遠山見狀大笑,笑聲震得燭火晃動,卻在某個瞬間突然轉為悶咳。他迅速轉身,袖口掩唇,但蕭陽還是瞥見一抹刺目的猩紅。
“爹!“蕭陽騰地站起,陶杯翻倒,酒液在桌面漫延如血。
“舊傷罷了。“蕭遠山擺擺手,從懷中取出個青瓷瓶,倒出三粒墨綠色藥丸吞下。蕭陽認得那是“青靈丹“,治療內傷的二級丹藥,每月家族只配給家主五粒。
燭光下,父親解開衣領的動作讓蕭陽倒吸一口涼氣——三道猙獰的爪痕從鎖骨斜貫至心口,傷口泛著詭異的青黑色,如同活物般微微蠕動。
“三年前在武魂山脈遇到的玄冥虎。“蕭遠山語氣平淡得像在說別人的事,“五階巔峰,相當于人類大武師境界。“
蕭陽手指顫抖著觸碰那些傷痕,指尖傳來冰涼的觸感,仿佛在摸一塊寒鐵。他突然想起白日里父親捏碎茶杯時,那些扎入掌心的瓷片恐怕根本不及這傷勢萬分之一的痛楚。
“當時若不去采那株七葉魂草...“蕭遠山突然止住話頭,但蕭陽已經捕捉到關鍵信息。
七葉魂草——四品靈藥,傳說能提升三成覺醒幾率。
“您是為我...“蕭陽喉嚨發緊,眼前浮現父親三年前渾身是血被人抬回來的場景。那時他只知道父親遭遇了妖獸襲擊,卻不知竟是為了這等逆天改命的靈藥。
蕭遠山沒有正面回答,只是撥弄著爐火:“今日大長老說你'雙星隕落',可知這典故來歷?“
見兒子搖頭,他往爐中添了塊松香,青煙裊裊升起,在空中勾勒出模糊的星圖:“蕭家祖上出過兩位星辰武魂的絕世天才,卻在同一夜武魂潰散而亡。后世用'雙星隕落'比喻本該耀眼卻中途夭折的天賦。“
燭火爆開個燈花,映得蕭遠山眉心的豎紋愈發深刻:“但世人忘了,星辰隕落前,曾照亮過整片夜空。“
蕭陽忽然發現父親在說這話時,目光落在墻角一個蒙塵的劍架上——那里本該陳列著蕭家歷代家主佩劍,如今卻空空如也。
“您的青霄劍...“
“當了。“蕭遠山輕描淡寫地說,“換了三株龍血參,配合七葉魂草能再提兩成幾率。“
這句話像柄重錘砸在蕭陽胸口。青霄劍是家主信物,更是父親當年在皇城大比中贏得的玄階靈器。他忽然明白為何近來長老會越來越肆無忌憚——失去青霄劍的家主,就像被拔了牙的猛虎。
爐上的藥茶沸騰了,苦澀的蒸汽在室內彌漫。蕭遠山斟了杯墨綠色的藥液推過來:“喝了,安神的。“
蕭陽接過杯子,發現杯底沉著幾片金線狀的草葉,在液體中緩緩舒展。入口的苦澀讓他皺眉,但隨即涌上喉頭的回甘卻帶著奇特的溫暖,像是有一縷陽光順著經脈游走全身。
“金線安魂草?“蕭陽驚訝地認出這味珍貴的三品靈藥。家族每月配額不過三錢,父親竟全用在了今晚這壺茶里。
蕭遠山眼中閃過一絲欣慰:“看來藏書閣的醫書沒白看。“他忽然壓低聲音,“七日后,我要再去趟武魂山脈。“
“不行!“蕭陽失手打翻藥碗,瓷片碎裂聲在靜夜中格外刺耳。他死死攥住父親的手腕,“您現在的傷勢根本...“
“幽冥峽谷新發現了星紋蘭。“蕭遠山反手按住兒子顫抖的手指,“配合之前的藥方,能把覺醒幾率提到六成。“
這個數字讓蕭陽渾身發冷。六成——意味著父親要拿命去搏那區區六成希望。他忽然瞥見案幾下半掩的紙張,上面“遺書“二字如刀般刺入眼簾。
夜風突然變得凜冽,吹得窗欞咯咯作響。蕭遠山起身關窗的瞬間,蕭陽迅速抽出那疊紙張。最上面是寫給家族長老會的正式文書,下面卻是一封私人信件:
“吾兒親啟:若此去不歸,你當...“
墨跡在這里暈開大片,像是被什么液體打濕過。后面的字跡變得凌厲決絕:
“...當記住,武道一途,心性遠比天賦重要。西院棗樹下埋著你母親的...“
“還給我。“蕭遠山的聲音在背后響起,帶著罕見的嚴厲。蕭陽轉身時,發現父親的面容在燭光中忽明忽暗,那道貫穿左眼的疤痕此刻顯得尤為猙獰。
父子二人沉默對峙,只有爐火噼啪作響。最終蕭遠山嘆息著取回信件,將其投入爐中。跳動的火焰吞噬了那些未竟之言,灰燼盤旋上升,如同黑蝶。
“您不能去。“蕭陽聲音嘶啞,“我可以接受第三次覺醒失敗,但不能...“話到此處戛然而止,因為他看見父親從懷中取出一物——半片干枯的紫色花瓣,即使在昏暗的室內也泛著微光。
“認識這個嗎?“
蕭陽瞳孔驟縮。他在家族《奇物志》上見過插圖:“九...九幽冥蘭?“傳說中生長在幽冥峽谷最深處的地階靈藥,服之可重塑經脈。
蕭遠山露出今晚第一個真心的笑容:“三年前那株七葉魂草旁就生著這個。我拼著挨玄冥虎一爪,扯下了半片花瓣。“他指向心口那道最深的傷痕,“這些年,它一直在幫我壓制寒毒。“
燭光下,那半片花瓣的脈絡中確實流動著絲絲黑氣,與父親傷口上的青黑色如出一轍。
“所以這次不僅是為你。“蕭遠山收起花瓣,“也是為我自己。完整的九幽冥蘭,能根治這身暗疾。“
這個理由讓蕭陽無從反駁。他低頭看著地上破碎的瓷片,突然跪下來一片片拾起。鋒利的邊緣割破手指,鮮血滴在青石地上,像散落的朱砂。
“若您執意要去...“蕭陽抬頭,眼中燃著兩簇幽火,“請帶上我。“
“胡鬧!“蕭遠山拍案而起,案幾上的燭臺被震得跳起三寸,“幽冥峽谷連武師都有去無回,你一個...“
“我能辨認藥性!“蕭陽急聲道,“這半年我翻遍了藏書閣所有藥典,上月還幫藥房改良了止血散的配方。“他扯開衣領,露出鎖骨處一道愈合不久的傷痕,“我自己試的藥,效果比原來的強三成。“
蕭遠山怔住了。他伸手撫摸那道傷痕,指尖傳來的微弱靈力波動證實了兒子所言非虛——這確實是經過藥物淬煉的傷疤。
夜風更急了,吹得窗紙嘩啦作響。遠處傳來打更的梆子聲,已是三更時分。蕭遠山突然轉身從博古架暗格中取出一卷竹簡,嘩啦展開在案幾上。
“認得這些藥草嗎?“
蕭陽湊近看去,竹簡上繪著數十種奇花異草,旁邊密密麻麻標注著生長習性和采摘要點。他的目光立刻被中央那株星光點點的蘭花吸引:“星紋蘭!“
手指順著圖鑒下移,突然停在某處。那里畫著朵形似龍首的赤紅花朵,旁邊批注讓蕭陽渾身血液凝固:“龍魂花,與星紋蘭伴生,服之可...“
“可什么?“蕭遠山瞇起眼睛。
蕭陽的喉結滾動了一下:“可讓未覺醒者提前體驗武魂之力三日。“他猛地抬頭,“爹,這圖鑒...“
“是你母親留下的。“蕭遠山輕撫竹簡邊緣的焦痕,“二十年前那場大火,只搶救出這一卷。“
蕭陽這才注意到竹簡末端刻著個小小的新月紋——那不是蕭家的標記。無數疑問涌到嘴邊,卻被父親抬手制止。
“現在你明白了?“蕭遠山卷起竹簡,“星紋蘭附近必有龍魂花。若采到它,你就能提前...“
“看到自己的武魂形態。“蕭陽接上后半句,心跳如雷。這意味著他們不僅能判斷第三次覺醒是否值得期待,甚至可能找到武魂進化的方向。
燭芯突然爆出個巨大的燈花,將父子二人的影子投在墻上,恍若兩頭對峙的猛獸。蕭遠山盯著兒子看了許久,突然從腰間解下塊玉佩拍在案幾上。
“拿著。“
蕭陽認出這是家主貼身佩戴的“玄雷佩“,據說能抵擋武師全力一擊。他剛要推辭,父親已經轉身走向內室。
“七日后寅時,西角門。“蕭遠山頭也不回地說,“若讓我發現你修為未達淬體一重,此事作罷。“
木門關上的聲響在靜夜中格外沉重。蕭陽緊握玉佩,感受著其中蘊含的雷霆之力。淬體一重——他現在連武魂都沒有覺醒,怎么可能從普通人進入修煉者,這意味著要七天內讓他沒有武魂的情況下,進入修煉者,這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
‘父親是打算不讓去道別么。’蕭陽沉思著
窗外,一彎新月悄然爬上棗樹枝頭。蕭陽突然想起什么,輕手輕腳來到院中那棵百年棗樹下。借著月光,他看見樹根處有新翻動的痕跡...
“少爺?“
老仆蕭福的聲音嚇得蕭陽差點跳起來。這位跟隨父親三十年的忠仆提著燈籠站在廊下,昏黃的光照出他臉上交錯的皺紋。
“老爺吩咐,從明日起您改在寒潭修煉。“蕭福遞過個沉甸甸的布袋,“這是三顆'烈陽丹',每日破曉時服用。“
蕭陽接過布袋,里面的丹藥散發著灼熱氣息。烈陽丹是三級丹藥,以他現在的修為服用簡直如同飲鴆止渴,但若配合寒潭的陰冷之氣...
“福伯。“蕭陽突然叫住轉身欲走的老仆,“我母親...到底是什么人?“
老人的背影明顯僵了一下:“老奴只知道,夫人來自北方。“他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當年那場大火后,老爺在廢墟里找了三天三夜,最后只抱著這卷竹簡出來。“
燈籠的光暈漸漸遠去,蕭陽站在棗樹下,月光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他蹲下身,手指輕輕撫過那些新翻的泥土,最終卻沒有挖下去。
有些秘密,或許應該等父親親口告知。
內室的燈還亮著,透過窗紙能看到蕭遠山伏案疾書的身影。夜風吹動院中老棗樹的枝葉,沙沙聲如同某種古老的秘語。蕭陽握緊玄雷佩,玉佩邊緣的雷紋刺得掌心微痛,卻讓他前所未有地清醒。
七天后,幽冥峽谷。這個念頭在腦海中炸開,如同黑夜中的閃電。他抬頭看向武魂山脈方向,那里群山的輪廓在月光下如同沉睡的巨龍,而最深邃的那道陰影,就是傳說中的死亡之地——幽冥峽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