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暑。
六月六,曬龍袍。
天貺節到了。
每年這個節氣前后,羅浮閣里的書都會被全部搬出來曬一遍。
今年的六月六恰好是個大晴天。最適合全體出動搬書庫。
一邊干著無聊的體力活兒,眾人一邊輪流講故事逗趣兒。
黑竹照舊要例外:“我不會編謊的呀,你們知道的。”
“每次你都不參與,搞特殊啊你?”
“真的不講?”
“不講,打死也不講。”黑竹做出一副視死如歸的樣子。
晉骨鉆過來:“我來講我來講!”
荷衣一肘子戳在晉骨腰上,反手推推黑竹:“就是要聽聽你這個不會編故事的編故事才有趣。整天凈聽晉骨編了,多沒意思。”
黑竹看看荷衣的臉,無奈地撓撓頭:
“從前……有人去尋寶,在一個密室里發現一組三棱鏡,他站到中央時看見每個影像的動作和身份都不一樣。”
“然后呢?”
“然后他就瘋了。”
“瘋了然后呢?”
“都瘋了哪還有然后?”
吳柒感嘆:“嗯,是得瘋,好像無意中看到了自己個兒的平行世界一樣。”
“有啥好瘋的?”晉骨一頭鉆到徐立和黑竹中間,把兩人生生分開來,“就當看戲唄!我就最愛鉆進玉里看戲!”
“得,光看戲不算,這次又加上去玉里看戲了噻!”吳柒撇撇嘴。
晉骨見大家都不信他的話,氣鼓鼓地跺了跺腳,轉頭瞅見袁夢,眼睛一亮,突然一陣風似的竄到她身邊:
“袁夢!”
當事人被嚇了一跳,懷里的一摞書搖搖欲墜。
“我在玉里見過你媽媽!”
書掉了一半。
“她人好得很,還送我一塊真絲手帕!”
好,剩下的一半書也掉完了。
眾人一疊連聲地罵起來:
“快閉嘴吧你!”
“袁夢快撕了他的嘴!”
“晉骨你開玩笑也要有個度好不?”
“袁夢和我是師父從孤兒院領回來的,你去哪見的她媽?”吳柒用手里的一本書拍在他頭上,“玉呢?你行行好再去一次,看看我的媽在哪個亭臺樓閣里享福呢。成不?”
“我從來說啥你們都不信!還好這次我有證據!”
晉骨伸手入懷,當真扯出一塊暗灰色的手帕,驕傲地舉起來:“你們看!”
徐立拎起手帕一角,觸手生涼,柔韌緊實。——什么真絲?倒像是真皮。上面用黑線繡著一朵梅花,下有銀線繡的枝干。繡工粗糙,布面雜亂,有暗紅色墨水書寫的痕跡,但早已消褪得難以辨認。
袁夢定定神,蹲下身一本一本收拾散了一地的書:“好好好,那你說說,我媽媽在做什么?”
“和你一起采一種植物……嗯,它莖稈上頂著毛茸茸的白球,風一吹就散成幾十把小傘,飄得滿天都是!”
其他人又是一頓哄笑:“還采上仙草了……”
“晉骨的故事編得越來越像了。”
“沒錯,什么頂著小傘的植物,還能飄來飄去的。……”
袁夢重新整理好了那摞書,抱著從徐立身邊走過。
擦肩而過的一瞬間,徐立仿佛在她頭發上看到了一頂雪白的小傘,只有指甲蓋大,毛絨絨的。
立夏。
從清晨起來,綿綿細雨就下個不停。
徐立記起魏骨昨天說的雨天有蘑菇吃,裹著雨衣登上雨靴出了廳門,向驛后的山路走去。
沒走出百米他就停住了:他看見路邊的一棵很打眼的梅子樹。
這樹長得亂七八糟,吵得人眼睛發暈。
兩人合圍的主干從離地不足一尺處分而為三,每根枝干上再分出分枝,重復堆疊下來,整個樹冠成了一個巨大的圓球,任誰也數不清它究竟有多少分枝。
徐立走近了細瞧,發現了自己覺得它“亂七八糟”的根源:嫩芽、成葉、青梅、黃梅、紅梅和枯枝竟然同時存在于每根分枝上。
現在不是初夏嗎?
徐立越想越覺得腦殼痛。
這玩意兒,還能吃嗎?
青的決計吃不得,單是看見那青青的,絨絨的毛球,就能酸歪人的鼻子、硌掉人的牙齒。
徐立考慮著要不要摘一個黃的或紅的來嘗嘗,突然聽到身旁十米開外有悉悉索索的響動。
他本能地扭頭,看見一件竹青色的棉布衫,腰部圍著一條長及膝蓋的玄色粗布圍裙,黑色才及肩的頭發柔順地垂下來。
“你在摘梅子?”徐立看見袁夢左手挽著的竹籃子里擠著大半籃圓滾滾的青梅子。
“沒,我摘蘋果呢!”袁夢顯然覺得這句話問得很不走心。
“不是。我的意思是,現在的梅子……能吃嗎?”
“這個梅子啊,和別的不一樣。——熟得早,而且熟了也是青色的,沒接觸過的人看不出來的。”
“是嗎?我以為沒熟呢,也沒敢摘個嘗。”
“喏,嘗個吧。”
袁夢把手里一枚沉甸甸的青梅子在圍裙上使勁擦擦遞過來。
徐立接到手里就啃了一口。
袁夢一閃身,跑得比徐立皺眉頭的速度都快。
徐立手里攥著帶塊缺口的梅子連續跺了好幾腳,也沒能抵消掉嘴里針刺般的酸味,連忙一路小跑沖回枕松驛,繞到北墻外的溫泉處,好好地漱了一陣口。
他折回枕松驛,發現手里還握著那個梅子,揚起手想丟掉,又改變主意走到后院去了。
午飯時間,桌上擺了一大鍋鴨子燉紅花藕,以及冒尖的一盆涼拌菜:雞胸肉、木耳、紫蘇、生菜,一齊切成絲,和另一種白白的菜絲拌在一起,應該是加了蜂蜜和白醋,吃起來酸甜可口,雞絲的韌,木耳的糯,紫蘇和生菜的爽口,都成了這種菜絲的配角。
“吳柒,這是什么絲?”連夾了幾筷子后徐立問。
吳柒看看旁邊的袁夢,她趕緊接話:“就是今天早上的梅子。用蜂蜜腌了一上午。”
“哦。”徐立埋下頭認真地吃起飯來。
袁夢挑起一片紫蘇葉放在嘴里嚼了半天才咽下去,然后再次開口問徐立:“你后來把它扔了?”
“沒。拿到后院喂牛了。”
“噢……”
“連牛都不吃。”
袁夢就低下頭不再作聲了。
一桌子人各說各的,沒人注意這邊的談話,只有他們旁邊的吳柒和荷衣快速地對視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