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立回憶著自己在博物館里修文物的日子。從廿五年歲，到三十而立，五年，一千八百多天。謹小慎微的他愛極了這份工作。

他愛著狹小但有安全感的辦公室，里面堆滿修繕用的鑿子刀子，膠水刷子，他愛著自己分管區域內的瓶瓶罐罐，愛著館里的一草一木，最愛的卻是大門口的門衛室。別人眼中老舊不堪的青磚灰瓦卻能使他感到心安，更何況窄窄的屋檐下還放了一溜兒花盆，雖然種著的不過都是些草茉莉小雛菊扶桑木槿之類不名貴的花朵，但是在愛花成癡的他眼里，春夏秋冬的一花一葉，一果一枝都是最美的風景。

由于對這門衛室的喜愛，他總會很開心地代替別人去值那每月輪流一次的門崗班，算起來，一個月中倒有十來天他會呆在門衛室里。

所以那個黃昏，他就照例在那里了。天空下著蒙蒙細雨，他在草稿紙上跟自己下了一整頁的五子棋。

江南很少有風，那天卻平地起了很大一陣風。

徐立拈起草稿紙，站到門衛室的屋檐下，觀察著經年不見的“風”景。

雨也來湊熱鬧，慢條斯理的細雨突然間變了噼里叭啦的急雨，一道道白線在風里甩，打在瓦片上如鞭子聲響，把街上的幾個人抽到了徐立的屋檐下。

原來“風吹雨”是這么個模樣。徐立想著。

風更大了。甚至吹起了一個艱難行走的路人手中的傘。

水紅色三折疊傘在半空里停滯了一下，像一面盾牌，打著旋兒，對著屋檐下的幾個人鼓鼓囊囊地就沖了過來。

人們紛紛向后躲。

一排撤退的隊列里伸出一只手來，準確地截住了半空中刺來的傘柄，又一抖，傘面干脆利索地收成了一朵紅色的重瓣扶?；?。

旁邊隊列里有女性的聲音傳來：“好帥?。　痹捳Z中是掩飾不住的欣賞。

截傘的肯定是個女孩子。

雖然旁人說的是“帥”，但是徐立就這么篤定。他向雨里挪了一步來驗證。

對的。

是個穿著一身紅色連衣裙的女孩子。那把紅傘安靜地呆在她手里，顯得很協調。

傘主人氣喘吁吁地跑來，接過，道謝。紅傘被帶離她身邊的時候，徐立覺得有些可惜。

這傘真襯她。

紅衣女孩感覺到他毫不避諱的目光，轉過頭也望向他，淡淡彎彎的眉下飄動著一雙細長眼睛，一雙眼睛像白水銀里閃動的黑珍珠。雨勢仍急，徐立卻看見三月陽光跳躍在微風中的柳葉之間。

初次見面的兩個人互相點頭微笑，像極了久別重逢的故友。

周圍的人仿佛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

女孩穿過人群走向他。

“要不要進來避避雨？”徐立的喉嚨有些發緊，“哦，我是……博物館的，我叫徐立?！?

話說出口的同時他也聽到了對面的聲音：

“能看看嗎？”她的手指向徐立攤在桌上的書。

那是一本《三世因果經》。

“我叫葉辭，樹葉的葉，告辭的辭?！?

姑娘是進來了，拿著桌上的書認真地翻看。

徐立倒更慌了。他搓搓手指尖，又搓搓耳朵根，終于下決心坦白：“這書……是我看著封面好看，借來專門看封面的?！?

葉辭從書中抬起頭：“嗯？”

“書里面，我一頁都沒看過。”徐立臉紅了。

葉辭噗嗤一笑：“我其實對佛教這些因果轉世的事兒也不感興趣。”

“那你剛才……”

“我想進來，總得找個理由吧？”葉辭把書放下，笑得像只剛打碎過人玻璃杯的寵貓。

看起來，哪怕打碎的是半山的戰國水晶杯，人也不會在乎，只是一味地傻笑。

黑白分明的眼睛掃過徐立手里的紙片：“五子棋我倒是會下的?！?

“有，棋子棋盤，都是現成的。”徐立起身向抽屜里翻找。

雨突然停了，一道陽光從窗外投進來。金色的陽光，水紅色連衣裙和徐立的暗紅色襯衫重疊成漸變色的三度景深。

“這兩個人放在一起倒真是和諧得很。”門衛室窗外，有輕輕的嗤笑聲。

窗戶里對面而坐的一雙人，隔著一張麻布棋盤，上面黑子白子縱橫交織。

——“將！”

魏骨把一顆白子拍在黑子之間。

“喔唷，誰家好人手里下圍棋，嘴里照著象棋喊？”晉骨肩膀撞撞他。

魏骨不屑地撞回去：“能贏就有本事！”

晉骨嘟起嘴，看著自己無路可走的三個子，跳到徐立旁邊：“徐立徐立，你來替我下！這種殘局最能顯示出你高超的技術和宅心仁厚的道德品質——”

徐立看了看表，面有難色。今天是農歷十五，有很好的月亮，他正要出谷去。

一只手橫刺里伸出來，黑竹把晉骨的脖子一摟：“我來幫你，你來看這一步哈……”邊走邊回頭對徐立使個眼色。

徐立沖著他微微頷首，比了個“謝謝”的啞語手勢。

他起身，熟練地開上吳柒的車出了谷。

車子駛出河洛谷，再出了河洛山。河洛山腳下就是留余市區。

車子停在一扇窗下。

他站在街對面的陰影里，望著那扇熟悉的窗戶。燈一直黑著，不知道她是搬走了，還是單純睡得早。上次來時窗臺上還擺著他送的茉莉，現在已經枯死了。

上次來的時候是三個月前，他來接她一起去靈谷寺求簽。

老和尚看著簽文直搖頭：“一世錯，二世空，三世四次不相逢?！比~辭當時還笑著戳他：“看來我們得糾纏四輩子啊？”

現在想想真是諷刺。

一輩子都沒走完。

徐立站了一會兒，摸到口袋里那張電影票。是《大話西游》的重映場，本來約好要一起看的。票已經皺了，但他一直沒扔。

回到驛中已是深夜。徐立怕擾了其他人的睡眠，輕手輕腳打開正廳的門，墊著腳后跟上了樓，推開自己的房門，被書桌邊的燈光嚇了一跳。

袁夢坐在他的書桌邊，一臉擔心：“你去哪了？這么晚才回來，山里路又不好走，你忘了你是怎么來的嗎？還想再翻一次車？”

徐立在一連串反問中愣了一下，隨即又在心里感到一絲親切：很久沒人因為一次晚歸而斥責過他了。他沒有提葉辭，只說自己是去縣城逛逛，并且再三保證以后不會這樣晚歸了。

袁夢看上去并不滿意。她還想說些什么，卻被進來的吳柒打斷了：“他多大的人了，你不用這么擔心，正好我這幾天帶回來塊合適的章料，讓他改天也刻個自己的章放羅浮閣，咱們隨時都能知道他在哪了?！?

刻什么章？什么知道在哪？

徐立很迷茫。他想問，被吳柒悄悄揮揮手止住了。

袁夢跟著吳柒離開了，徐立整理好床鋪，躺下，看看窗外，在心里默默念著“晚安”，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