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頤】枕流聽松02
- 彼間世
- 老趙的小趙
- 5950字
- 2025-07-03 12:00:30
一盞吊燈發著柔和的白光,三四個人站在迎門的臺子上,列得齊齊整整,臺子后一個黑色衣服的女孩子背對門口彈著琴。臺子上每個人手里都握著一本線裝書,吟誦的聲音伴著琴音,沉沉地飄過來:
“今子有大樹,患其無用,何不樹之于無何有之鄉,廣莫之野,彷徨乎無為其側,逍遙乎寢臥其下。——”
徐立心里的某根弦被狠狠地扯了一下。曾幾何時,有個身穿紅衣的女孩子,也這么一板一眼地為他吟誦過《詩》,當時他曾經彈琴為她伴奏,當時他還以為終于明白什么叫天作之合,當時——
“咳——咳!!!”
旁邊發出一聲明顯帶提示意味的咳嗽,徐立才意識到這不是該回憶抒情的時候,連忙收起翻涌起來的思緒,扭過頭去看吳柒,然后發現這一聲又明顯不是針對他的。
吳柒擰著眉頭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看著面前的場景,好像這些身著寬袍廣袖飄然如謫仙的是一群山上竄下來的猴兒們。
領頭穿青色立領棉袍的女子注意到了吳柒的表情,電光火石之間兩人完成了幾個來去的眼神交換,青衣女子露出一臉無奈的表情,抬起手來拍了幾下,吟誦聲齊刷刷地停下了,女子一揮手:“不用裝啦都散了吧!”
幾秒鐘前還一臉肅穆飄然出塵的人們瞬間從頭到腳都換上了沒心沒肺的氣場——和剛結束周考的高中生差不多。
“哎呀我專門披的大氅啊,誰陪我去溪邊仙一會兒,難得我今天這么儒雅——”
“就你那大氅,三年沒洗還好意思儒雅。”
“黑竹走,咱把棋下完去。”
“不下了,剛才晉骨肯定又偷偷動棋子了。”
“這次真沒有!魏骨你見過棋盤的啊,你跟我們一起,做個見證,看我動棋子了沒。”
“不,時間到了我要去睡覺。——不對我要先去把我的烏龜放出來……”
……
徐立盡量控制著自己別露出大驚小怪的表情,可是這場景跟一分鐘之前差別也太大了點——試想想看,假如莫高窟壁畫上一群起舞的天女們突然活了,把裙子朝腰上一纏,跳下來集體涮火鍋……
幾秒鐘之內大廳里只剩下一青一黑兩個姑娘。
“袁夢,你這是干啥?”吳柒一臉生無可戀盯著青衣女子。
“你不是帶人來了嘛,我還以為需要裝裝文青混淆一下視聽……”
“我剛才說我帶人來了?”
“咦?”袁夢露出一副迷茫的表情,“你沒說?……那我怎么知道的呢?”
吳柒像看女兒一樣望了她兩眼,招手讓徐立走近:“來介紹一下,我師妹,袁夢;路上認識的朋友,徐立。”
徐立看向袁夢,鵝蛋臉,普普通通的五官,——不,是四官。她的眼睛可不普通。她是標準的東方人模樣,卻有一對銀灰色的瞳孔,像被水銀浸透的月光,透亮卻不清冷。
這是……虹膜異變癥?徐立暗暗在心里揣測著,又為自己的揣測生出一絲沒來由的愧疚之心。
袁夢絲毫沒察覺。她對徐立笑笑,開口,牙是很白的:“荷衣把房間給你準備好了,你跟她過去吧!”
徐立道謝,然后看見袁夢身后編著細長辮子的藍衣姑娘抱著古琴轉過身來,一雙亮晶晶的眼睛看向他。
一瞬間,他的胸口像被人搗了一拳,心頭涌起一陣即心酸又欣慰的感覺。原因不明,他只好愣在原地。
荷衣發現徐立呆呆地望著他,一個轉身,懷里的古琴琴軫上系著水紅色流蘇,抽在徐立的胳膊上,扔下兩個字:“跟上。”
徐立連忙道歉:“對不起,我剛才不知怎的突然走了神——”
“隨你,不用解釋,與我無關。”荷衣半回頭,眼神甚至懶得往徐立身上落。
徐立一邊努力跟上荷衣的腳步,一邊在心里暗暗疑惑:這是什么場合什么情形,我是什么樣的登徒子嗎?怎么會失態成這個樣子?
他跟在荷衣身后走進二樓盡頭的房門,一床,一書桌,一整面墻的書柜。淺黃色家具,麻本色床品,擺設配色都符合一所書院的風格。但是當他仔細看床上時,不由得瞪大眼睛,呼吸節奏都亂掉了:床頭擺的是很少有人會用的、圓柱形的硬枕頭,靠床頭還有一個長方形靠墊;鋪的床單不是普通單層的,而是夾了棉絎縫的,床單的頭尾塞進床墊和床板間,左右兩邊從床畔垂下來。
這床品的安排,竟然和他的習慣一模一樣!
他一時失語,想問問谷里的床都是這個鋪法,還是世界之大無奇不有,誰和他的愛好碰了巧。一回頭才發現荷衣已經不在屋里了。
不急,明天再說吧,今天他經歷了太多,需要好好休息了。
有微風透過綠色窗紗,敲打著床邊長短不一的竹筒串成的竹風鈴,發出“科拉拉”的聲音。
竹風鈴的聲音整整響了一夜。但無論是風鈴還是滿心的疑問,都沒影響到徐立的睡眠。當他精神百倍地下樓梯時,正看見樓下驛中的人們正鬧哄哄地擺完餐桌上最后一雙筷子。是昨夜見過的三個小伙子,吳柒、袁夢和荷衣都不在。
“呀哈!吃閑飯的人來啦!”離樓梯最近的小伙子看著有十六七歲,精瘦的瓜子臉上薄薄的嘴唇里蹦出來這么一句。
徐立不好意思地抬起手撓撓頭,正想著怎么回答,肩膀上就被人輕拍了一下:“這是晉骨,魏晉南北朝的晉,風骨的骨,就數他嘴最欠。另一個是魏骨,他哥。我叫黑竹,黑色的竹子。吳柒和袁夢帶著荷衣出谷去了,回來差不多能趕上晚飯。”說話的人濃眉大眼,眉宇間含著溫暖的笑,“——你來得正好,看看早餐合不合胃口。”徐立看著那一團和氣的臉,感覺雖然是第一次見面,但對面若開口問,他能把自己畢生的秘密全盤托出。
面前的桌子上青翠欲滴:菜園里隨手掐的、不是青菜的青菜——嫩絲瓜尖、嫩南瓜葉尖——略焯水,擠干水分后加麻油香醋蒜泥拌勻,配著剛摘的水果,新打的雪白色蒸米粉糕,和熬得軟糯的糯米綠豆粥,粥里還飄著幾枚紅彤彤的枸杞。
他跟著眾人在桌邊坐下,一道陽光正照在他臉上,抬頭看,窗戶里東邊的山崖缺了個口子,一粒紅色的太陽剛好正升上來,嵌在豁口里,成為佐餐的一味調料。
“哎,你們看今天的太陽顏色好鮮艷,像什么?”
“吃你的飯吧,就你話多,還沒一句靠譜的!”魏骨用筷子敲敲晉骨的腦袋。
“——六成熟的雞蛋黃!”晉骨躲開哥哥的筷子,脫口而出。引來一片哄笑,他自己得意地也笑了。
不到半小時,桌上杯盤見底。
這時門口出現了兩個人,為首的一身運動裝運動鞋,不修邊幅,卻目光銳利:“打擾了各位,我們是警察,需要大家協助調查。”
一屋子人沉默了一下。徐立裝作嚼東西,本能地捂住嘴,他怕瘋狂跳起來的心會從嘴里沖出去:
他聽出了昨晚和吳柒說“五百塊錢”“微信還是支付寶”那個鴨舌帽的聲音。
“這里哪位是負責人?”
“警官好,你們有什么事跟我說吧!”黑竹走上前來,不經意間把徐立往自己身后推了推。
“昨天附近發生一起車禍,一輛大眾從山背面的盤山公路邊翻下山崖,警方到現場發現車里面和周圍都找不到司機,方圓十幾里只有你們一家,來問問情況。”
果然。徐立更加緊張了:吳柒不在,不知道他跟驛中人交代了多少,他們會如何應對?
黑竹認真地聽完,臉上堆起笑來:“好的警官,”他轉過身問大廳里的人,“各位同事們,有誰知道這回事嗎?或者有其他異常情況的,趕快跟警官匯報,別耽誤人家辦案子。”
“各位同事們”開始戚戚喳喳:
“不知道。車又沒翻到我們谷里。”
“車禍現場在哪呢在哪呢?我想去看看湊個熱鬧行不行警官?”
“閉嘴。”
黑竹伸手制止了他們:“警官,我跟同事剛吃過早飯,還沒出谷,恐怕提供不了什么有用的信息。您方不方便留個電話?如果有情況了,隨時給您打電話匯報。”
徐立的心逐漸放回原位。
交換過號碼后,一直沒開過口的另一個戴著口罩的警察突然出聲:
“你們這谷里,從昨晚到現在,有沒有什么異常情況出現?比如說,來過什么生人之類的?”
徐立背后一涼,冷汗沿著額角下來了。
“沒有,警官,這里都是我們自己書院的員工,在這好多年了。”黑竹順手拉開了前廳的兩扇大門,站在門口陪著笑。
“你要說實話,如果故意隱瞞,會拿你追責的。”警察理著短短寸頭,深棕色發絲如同鋼絲一般立了滿頭。
“警官,看你這說話的意思,不像是來了解情況的,倒像是來調查嫌疑犯。”黑竹收起滿臉的笑容,只留了一絲還抹在嘴角上。
從他那里跑掉了的笑容好像瞬間轉移到了運動裝警察的臉上:“沒有沒有。主要是因為出事的車上有件咱們市新出土的古董,所以市長特別關心案件進展,我們這也是壓力很大……”
“那是那是,理解理解,我們有情況肯定第一時間匯報,放心吧警官!”
人送走了。飯桌收拾好了。黑竹安排好其他人的工作,邀請徐立和他在谷里逛逛:“來熟悉一下環境吧,你可能要在這兒呆上一段時間了。”
兩人在谷中散了一圈步之后,徐立回到房間里,望著窗外的竹風鈴,回想著黑竹對他說的話:吳柒和袁夢帶著荷衣去留余市區查他的事了。
他究竟遇到了什么事?先是莫名其妙的車禍,再來到這個地方,明明是初次踏足,卻處處透著不合常理的熟悉感:是誰給他收拾出了一間和他生活習慣嚴絲合縫的臥室?
一瞬間他甚至曾經想過,這里會不會是有自己素未謀面的親生父母,但隨即又收回了這個荒唐的想法。收養他的奶奶說過,自己是在一個大雪天的馬路邊撿到他的,當時他被包在一張紗布浴巾里,應該是被放在路邊沒多久,還沒來得及感覺到冷,奶奶打開包裹時他還會對著她笑。
幾年前奶奶去世,居住的職工福利房被收回,他應聘到了留余博物館,從此身邊再無一個記得他習性的人,直到他遇見葉辭。——
“葉辭找不到我,會傷心的。”他暗暗地嘆息,又無可奈何。現而今他滿腦子都被這兩天發生的事情占據了,無暇他顧。
除了驛中,其他的事也不合常理。
那兩個人當真是警察?昨晚要帶走他做什么?既然是沖他來的,又為什么不認得他的臉?
徐立苦思不得要領,起身給自己倒了杯茶,正要端到嘴邊,卻被窗外深綠色的松枝吸引了,不由得端著茶走下樓,出廳門,來到那棵覆蓋著整座三層樓的松樹邊。
松針微動,像是有風穿梭其間。松下有樹根伸出地面,盤根錯節,恰如一張天然形成的松根床榻。
徐立躺下試了試,很舒服。他把茶澆在松樹根部,想著給它也嘗嘗味道,又對自己幼稚的想法感覺十分可笑,在松根床上翻了個身,竟然就這么睡著了。
睡著了自然要做夢。
他夢見了一張水銀織成的蛛網困住了一個黑衣人。一個白衣女子向蛛網中的黑衣跑來:“師哥——”
“別過來!水銀蛛網粘之即死!白衣!你救不了我!退回去!”
黑衣聲嘶力竭地吼著,然而白衣的腳步沒有一絲一毫的減緩。
下一秒,白衣已經死在黑衣身旁。黑衣的右手里平白無故出現一支黑色梅花的長長銀針,他毫不猶豫地一發力,刺穿了自己的脖頸。
他驚呼出聲的同時,聽到一個冷清的聲音自背后傳來。
“天窗穴通,經脈斷絕。行針時,入針萬萬不得深于二寸,你可記住了?”
“徒兒記住了。”徐立轉過身來,五米開外,一臉青澀的少年有著和黑衣一模一樣的面容。而無論他如何努力去看,也看不清少年對面師父的臉。
他撇開貿然打擾別人的顧忌,跨上前去想仔細一看,肩膀上卻被人重重地按住了:
“怎么在這兒睡著了?”
徐立回過神來。
眼前是剛回來的吳柒,身下是松根床,松枝間透出月色。
月已上中天。
吳柒告訴徐立,他托了市里得力的熟人,查到徐立車禍后市長馬上安排人以查找古董線索為名,搜了徐立的宿舍:
“我聽黑竹說過今天早上來人了——”
“我懷疑他們不是警察:其中一個是昨晚說給你五百塊錢的那個人。”
“哦?是他?那他——”
“沒認出我來。”
兩人都沉默了。
停了一刻,吳柒轉過頭盯著徐立緩緩開口:“你方不方便告訴我,這個古董算哪碟子菜,值得市長大人出馬?”
徐立伸出手指抵著太陽穴,拼命思考著:“是一個羅盤。”
“有啥特殊的沒?”
徐立繼續拼命思考。
一個古董能有什么特殊的?
他搖了搖頭。“館長說是在一個老頭兒那兒低價收來的,他做碳同位素檢測時顯示超出測算范圍,覺得奇怪,讓我送去省博再做檢測。”
“事出反常必有妖啊!”吳柒伸出一根指頭撓撓耳朵根,“這個什么盤……能不能給我看看?”
徐立把手伸進自己的外套內兜,掏出一個巴掌大的正方形紫檀木框,遞給吳柒。后者慎重地托在手里,開始上下打量。
“你也懂文物?”徐立見他的眼神不像外行。
“他懂個毛線!”晉骨突然從徐立背后冒出來,把他嚇了扎扎實實的一跳,“他還不如我懂得多呢!”
晉骨一步跳到吳柒面前,把耳朵貼在羅盤上:“喲嗬,這可是個厲害玩意兒!……它說它是上帝派來搗亂的魔鬼!”
徐立無端地冒出一身冷汗。
吳柒閃身收回羅盤,一只手遞給徐立,另一只手在晉骨肩膀上一推:“你家上帝跟魔鬼是親戚?!”再沖著晉骨逃跑的背影補上一腳,轉過頭安慰徐立:“他嘴里就沒一句實話,你以后就習慣了——我的意思:館里現在回不去,你恐怕短期內要在我這枕松驛里住著了。好在你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先養好身體,再慢慢想對策。”
“好的,那我可就訛上你了。”徐立一口答應下來。
二人相對而笑。月已西沉。頭頂交錯的松葉輕揚,恍若對著許久未見的故友招手。
那日兩個自稱警察的人再沒來過第二次。
徐立在谷中住下,每日跟著眾人栽花種菜,蓄養動物,一切可動手的物品都自己動手制作,感覺生活悠閑而充實,心情愉快,因車禍而虛弱的身體也很快恢復了。
畢竟,枕松驛這樣的環境太適合養生了。說它能拿來修仙都不為過。
枕松驛背靠一座百米高的山崖,崖下流著一條山溪,繞驛北而過,崖頂有一片松林,每當風過,松聲陣陣,這便是枕松驛門前匾額“枕流聽松”的由來。
院中那棵讓徐立不自覺從早餐后睡到了入夜的大松樹有名字,叫“隱松”。驛中人告訴徐立,隱松有催眠的作用,人若在樹根床中坐下,很難忍住不睡上一覺。
袁夢曾經專程來找徐立,跟他交代:“以后可別睡那兒了。”
徐立點頭稱是:“我知道,我當時做了個夢,總覺得很奇怪,冥冥之中有什么在窺探著這個世界。”
袁夢露出無可奈何的表情:“你是不是太敏感了?我的意思是睡在那里容易著涼。”
徐立在袁夢背后撓撓頭:這袁夢和吳柒雖然關系親密,但倆人的性格真是互不搭調。
吳柒說過,袁夢和他從小在孤兒院里長大,垂髫之年的他們被一個老人領走,這老人就是枕松驛的上一任院長,名叫楊曾。他精通國學經典,天文地理醫學武略均有涉及,終生未娶,到老收養了二人,把一身本事傾囊相授,恩同再造。
幾年前楊曾壽終正寢,二人就接手了枕松驛,這里名為書院,實際平日里靠接旅游度假的單子和古物交易為生。
河洛谷中多崎嶇,枕松驛四周卻是一大片圓形平地,這座三層仿佛處于一個“隕星坑”的中心一般。
驛中第一層是驛中人日常生活的宿舍廚房餐廳客廳,二樓有“藏暉閣”,用來存放古物,平時上鎖,鑰匙在吳柒和袁夢手里。
徐立最喜歡的地方是二樓走廊盡頭名為“羅浮間”的書庫。書庫的四面墻上打滿頂天立地的書架,中間一張長長桌子周圍擺了一圈椅子。
通往第三層的樓梯口處一扇封閉的青銅大門緊閉,吳柒告訴徐立,師父交代過不要進去,他和袁夢不信邪,從小到大試圖開鎖好多次,卻根本打不開它:“要不你研究研究,你要是能打開它,我感謝你八輩祖宗”。
徐立笑了:“你太看得起我了。而且你師父交代了不能進,能打開我也不會進去。”
“我們家老頭兒都入土好幾年啦!當初他交代遺言的時候光顧哭了,都沒想過要這門鑰匙,這下得了,想了多少辦法都打不開……”
“那就別打它主意了不行嗎?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入不入土,該聽的話都一樣要聽吧。”
“切——”吳柒翻個白眼,“古板的膽小鬼。”
如上所示。徐立在驛中生活得很是快樂。
也有不快樂的時候。有時他看著枕松驛白灰涂成的墻面,會無端地感到寂寞。
他記起一種完全不同的墻,上半截是黑色生滿鐵銹的欄桿,下半截貼滿雪白瓷磚。
那是留余博物館的外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