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立睜開眼睛,似乎剛從一個有三生三世那么長的夢里醒來。頸部的黑痣處傳來隱隱的刺痛感,像是被誰捅了一刀在脖子上。
刺痛感漸漸減弱,他徹底清醒了過來,發現自己并不是躺在宿舍一米二的小床里,而是靠在一輛汽車的后排座椅上。車身顛簸,車窗外兩三秒鐘就閃過一根路燈桿,可見速度不低。
他低下頭仔細回憶究竟發生了什么,卻什么也想不起來。他望向車窗外,四周一片漆黑,只有車燈打出的橘黃色光線,在覆天蓋地的雨霧間切出一個扇形的口子。左前方的駕駛位上坐著一個男人,大概三十歲上下,看不到面容。
在座椅上考慮了幾分鐘要怎么開口后,徐立最終選擇裝作不經意地伸腿踢到前排副駕駛的靠背,“噗”地一聲,男人略回了回頭:
“醒了?有沒哪不舒服?”
“我……渾身都疼。”
“那能不疼嘛?車從那么高的山坡上滾下來,你沒死都算命大。”
“……”
“我開車路過正好看見,下去把你從車里扒拉出來的。先送你去醫院再說?!銊觿涌纯从袥]有二次傷害?!?
徐立試著活動了一下各個關節:“都能動,就是好像不是自己的,動起來很生疏的感覺?!?
“堅持下,繞過兩個小山頭就到了?!?
“謝謝你!我都不知道該說什么……”
“不用?;仡^到了醫院,你別訛我就成了。”
“怎么會!我——”
“開玩笑開玩笑。不怕你訛,我有行車記錄儀?!闶侨ツ囊墒裁??這片山路一般很少有人來。”
“我……哦,回老家。應周縣城的,從我們館里回家走這條路最近?!?
“館?飯館?”
“博物館。我是留余市博物館的?!?
“哦——”吳柒的一個語氣詞拐了好幾個彎,“能去博物館工作的,那可都是大學者!”
“哪里哪里,我就是個文物修復師?!?
“嚯,更了不起了!——我叫吳柒??谔靺牵髮懙钠?。”
“我叫徐立?!?
“徐徐而立?”
“讓你這么一說,還挺文藝范。”
“哈哈——誒?什么鬼?”
吳柒的笑剛出口就被生生咽了回去。
徐立也感覺到周圍的氣氛突然緊張起來,他向車外一望,看到不知什么時候左右兩邊各出現了一輛車,而且越來越逼近,瞬間就幾乎夾著吳柒車的兩個后視鏡了。
吳柒不得不停車,同時反手鎖上了車門和車窗。
左右的車也停下了,一輛在左前緊挨駕駛位的車門,一輛靠右后,擠著徐立右邊的車門。左前車上下來一個男人,初冬天扣著一頂夏天的鴨舌帽,大晚上還戴著一副墨鏡,整個人裹在一件棕色的夾克里。
徐立心里一驚。
“喂!”鴨舌帽走過來敲敲駕駛室的窗戶,“你車里那個男的,讓他下來?!?
“啥意思?”吳柒隔著玻璃問。
“不關你事,麻溜點讓弟兄把人帶走,給你賠個加油錢?!?
“你啥時候跟上我的?自打我把他搬上車的時候,對吧?那我能不能問問,為啥你跟到現在才動手?”
“關你屁事?”
“哦,我懂了,是不是因為這個彎道上車最少?”
“廢話真多!五百,行還是不行!”
吳柒一邊跟鴨舌帽說著話,一邊把手背在后面不停按著手機,隱蔽地遞給徐立,屏幕上打著一行字:系好安全帶,抓住把手,坐穩。
徐立的頭腦一片混沌,只能照做,他怎么也想不通:自己一個天天窩在博物館里修古董的,怎么就惹上這些不三不四的人了?
前排吳柒還在跟鴨舌帽打周旋:“你真能給五百?先給錢后交人!人到手你撒丫子竄了,那就虧了——”
“閉嘴!收款碼!”
“好嘞!你等等我手機反應有點慢……”
鴨舌帽強壓著滿臉的不耐煩,打開了自己手機的鎖屏界面。
吳柒瞅準時機,伸手換了倒擋,一腳油門,他們的車從兩輛車中間硬生生退了出來,三輛車身互相刮擦發出一連串“唧唧——”的刺耳聲音。吳柒熟練地操縱方向盤,車一路后退到十幾米開外的一個分岔口處,一轉頭沖了進去。
另外兩輛車一路咬著吳柒的車印跟了過來。吳柒駕車的技術很高,那兩輛車始終沒能接近他們五十米之內。
三輛車在這片山區里左繞右拐,終于在一次連續拐了三個彎之后,徐立再也看不到后面的車了。吳柒略微放慢速度,回頭看了看:“牛逼!我都不知道我自己車開得這么溜?!?
“我不認識那個人……我不知道怎么惹的他們——我——”
“沒事。我相信你。我一看就知道你是正派他們是反派?!?
徐立長長地呼出幾口氣,習慣性地抬手看表,卻發現腕上的手表已經摔得面目全非,伸手到懷里也沒摸到手機,于是問道:“現在幾點了?”
“八點一刻?!?
在徐立想不起來該說什么的時候,吳柒及時地接了下去:
“博物館目前是回不去了,你現在如果還回老家,弄不好還連累你家人。不如這樣,這片山的東南角有我開的一個書院,平時沒別人,安全。書院里也有人懂醫,可以幫你簡單查查看受傷沒。要不你跟我先回去?休息兩天,我打探打探消息再說。”
“這……怎么好意思?萍水相逢,為了救我把你的車都剮了,現在還要你冒這個險——”
“看你說的,哪有救人救了一半又給人扔下的道理?”吳柒回頭沖徐立眨了眨眼。
“那、那就,大恩不言謝——”
“得了,哥們,再說下去該結草銜環以身相許了?!?
徐立笑了起來,同時感覺很奇怪:自己這么一個膽小鬼,竟然在這貨真價實的“逃亡途中”笑得如此輕松。生死攸關,為什么自己輕易就擺脫了逃命的緊張感,就好像在參加一場劇本殺……
車里的電話響起,吳柒用耳機接了,直接甩過去一句:“兩個小時到?!比缓髮Ψ剿坪蹙蛼炝穗娫?。
這么默契。徐立想。太太吧?看吳柒的年齡,應該是已經結過婚的。
兩個小時后,車子駛入一片山地,上行,拐入一個分岔口,折過一條貼在崖上的“之”字形山路,一路向下,一條狹長模糊的谷地輪廓漸漸鋪開來。
吳柒告訴徐立,這里叫“河洛谷”,其中建有一所書院,自己是院長,有幾個員工。
“說是書院,其實就一度假旅游區,還是沒啥生意半死不活那種——喏,到了。”
車轉過谷底一面幾百米高的山崖,在一片平臺上停了下來。徐立走出車門,看見一排辨不出顏色的石塊墻中央兩扇厚重的大門沉默地立著,頭頂垂下絲絲縷縷的藏綠色藤蔓,零星幾片殘葉在上面微微拂動。順著藤蔓向上看,門檐伏著一塊烏色木牌匾,上面三個隸體大字:
“枕松驛”
他跟著吳柒走進大門,迎面一架青灰色條石為底、玄色砌邊的影壁,一人多高,十來步寬,上雕有一幅太極圖,仔細看來,陰陽兩部分各是一個篆體字的變形,一陰文一陽文。徐立認得,那陰文是“無”,陽文是“有”。
他轉過頭問吳柒:“這幅字的布局真新穎。是‘無有’?還是‘有無’?有什么含義?”
“我們家老爺子寫的,我懶得管這些玩意兒?!??奇了怪了,這么靜,人都哪兒去了。”
吳柒領著徐立從影壁后繞過去,穿過一個四四方方的天井,面前一座三層小樓靜靜立著,青磚灰瓦,徐立心中一動,無端地覺得它好像已經等了自己許久。他甩甩頭,想要擺脫腦子里冒出的這種奇怪想法,跟上吳柒,沿著側面的臺階進入一樓的大廳,推開兩扇木門中的一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