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人并肩走在通往谷口的路上，袁夢在張念之臉上掃了一遍又一遍，終于再次開了口：“那這術法可逆嗎？易人后能再回來嗎？”

“易人術并未借助任何法器，是人自己內心所向，回不來的，不像你的東風刃——如果借助法器斷情，一旦法器被毀，砍掉的記憶也就回來了?！?

“東風啊——自打我和吳柒拿到它，就沒落在別人手里過，算算都有快五十年了，上一次用東風斷過情的人，恐怕早就化成塵土了吧……這樣挺好的，將來即使記憶回來，也沒有人會記得了。”

“是的。”張念之的慈祥里帶了一點不易覺察的悲憫，“能用東風了斷的記憶，應該是本人最不愿意或者最不能想起的吧！”

“所以……當然是記不起來最好。萬一記起來，一定會很痛苦。”袁夢一臉沉思，沒留意踩到了谷口的石門坎，腳下一絆，險些摔倒。張念之本能地伸出手去扶她，手腕上突然感覺到一絲異常的冰涼，低頭看時，自己的手腕上已經纏上了一道細細的青色光圈，如同一個冰涼的翡翠鐲子。

“回字訣。”他深呼吸幾次，對袁夢笑著點點頭，“可知人鬼靈物原本的面貌——你練得不錯。”

袁夢看著他一如從前的面孔，淚水突然落下來：“用了回字訣，我也看不出你的本質。你究竟……是誰？”

張念之抬手，似乎想去擦她的淚，但很快又把手放了回去：“我不是你們的敵人。——更不是你的。”

袁夢用手背一抹眼睛，“你若堅持要站在魘帝那邊，那么你就是我的敵人?！?

張念之不語，只是認真地看她，像個面對著叛逆期女兒的母親。

袁夢分不清這個深不可測的人又在搞什么花招，她知道自己不是他的對手，多留無益，便轉身走下坡道，發帶上繡的墨色梅花在腦后飄著。她感覺到有目光從背后跟上來，粘在了梅花上，像是深秋里最后一片楓葉，眷戀地追隨著南飛的雁影。

回到驛中，吳柒問了一句，她只道這老年人玄乎，不好鬧得太僵，去送送人家。

三人重新圍坐在藏暉閣的木案前準備下一次的回溯。

可袁夢剛取出觀復盤，黑竹突然身子一晃，整個人向前栽倒。徐立眼疾手快地扶住他，發現黑竹已經昏迷不醒，嘴里卻還含糊地念叨著：“命盤不可逆......“

袁夢探了探黑竹的脈搏，眉頭緊鎖：“他氣息很亂，今天不能再繼續了?！皡瞧恻c點頭，和徐立一起把黑竹扶回房間。荷衣默默跟了過來，在床邊坐下：“我守著吧，你們先去休息?！?

安頓好黑竹后，吳柒獨自回到自己房間。夜已經很深了，谷中的蟲鳴聲透過窗紗傳來。他坐在桌前，望著搖曳的燭火，揉了揉太陽穴，又起身推開窗戶。夜風帶著松木的清香拂面而來，遠處荷衣房間的燈還亮著，窗紙上映出她低頭照看黑竹的身影。吳柒輕嘆一聲，吹滅了桌上的蠟燭。

他想起了上次施展易人術時的情形。

那日的枕松驛，暮色沉沉地壓著屋檐，檐角的風鈴紋絲不動。院中隱松的枝椏在青石板上投下如畫碎影。

紅色裙擺被晚風掀起一角，又緩緩落下。她背對著吳柒站在廊下，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東風刃的鞘，指節泛白。

吳柒幾次抬起手又放下，符紙在掌心攥出了皺褶。直到她突然轉身，將散落的鬢發別到耳后，露出那雙平靜得近乎透明的眼睛，朝他輕輕頷首。

她下定了決心的事，從來都無可更改，自小就是如此。

他只得燃起符紙，讓她站到畫出的法陣之中，施咒：

形隨炁轉，神與化遷

魂入太虛，魄返先天

陰陽倒錯，因果斷連

諸相非相，唯道永延

術畢。

她的雙眼合上，再睜開，銀灰色的瞳孔里出現了從未有過的呆滯和空洞。

吳柒小心地走到她面前：“師——師妹？你——認、認得我不？”

她的雙眸漸漸開始流轉：“師兄……”

還好還好，只要認得師兄就好。繼續問：“咱們師父叫什么名字？”

“陳，陳予求?！?

得，這轱轆搞岔了。楊老頭兒破爛手書里翻出來的狗屁易人術，果然會導致暫時的記憶錯亂。

“不對不對，咱們師父是叫楊曾。楊樹的楊，曾孫子那個曾。你想想看還記得不？”吳柒像個哄小孩吃飯的幼兒園老師。

“對，楊曾……”師妹點了點頭，再搖了搖頭，“師兄，那——

——我，叫什么名字？”

這一句話在吳柒耳邊炸了個雷。

一時間，他的心里翻涌起萬千滋味，像在喉嚨里打翻了一壇梅子酒，里頭加了冰糖，還裹著一把蓮子芯。他的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仿佛要把這些復雜的滋味都咽下去。月光斜斜地潑下來，照得他手背發涼，可指尖卻平白生出一絲暖意。

這感覺太過熟悉，和那年冬天一樣。

那時的他剛被送進孤兒院。送他來的村長在里面和院長辦手續，他站在門口遲遲不敢進。不是怕生，是他手里捧了半個凍硬的烤紅薯，既舍不得吃，又怕被人搶走。

還是有人來搶了。是兩個早已忘了長相的孩子，只記得都比當時的他高大。他拼命反抗，當然是失敗了。他瞅準機會，沖著已經握在別人手里的紅薯“噗”地吐出一大口唾沫，連紅薯帶手指噴了個遍。

“爺爺有癌癥喂！你們吃！不怕死就只管吃去！”他斜著眼睛沖他們狠狠地放話。

倆人愣了一下，看看紅薯，再看看他，接著連跌帶滑地竄過來：“你個**養的小*崽子！”“打死你！”

來呀，只管來，打死了也是你爺爺。

他一甩頭裝出瀟灑的樣子，目光直直地迎向他們揚起的拳頭。

“砰！”

兩個拳頭打在一張殘破的不銹鋼鍋蓋上，結結實實用了力氣的倆人被鍋蓋的反作用力彈了回來，發出哀嚎：“嗷——??！”待他們看清了不知什么時候站在旁邊的紅衣小女孩，馬上閉了嘴，扔下烤紅薯捂著手指落荒而逃。留下他自己呆立在原地，望著豎直懸浮在半空中的破鍋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