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前的雨下得綿長,像永遠理不清的愁緒。我站在辦公室的落地窗前,看著雨水在玻璃上蜿蜒成河,第四次撥通父親的電話。聽筒里的忙音和雨聲混在一起,最后都化成了電子女聲冰冷的提示:“您撥打的電話暫時無人接聽......“
姐姐的電話來得突然。“爸住院了。“她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腦梗,左邊身子不太利索。“我盯著電腦屏幕上閃爍的報表,那些數字突然變成了陌生的符號。窗外的雨還在下,但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靜音鍵。
醫院的走廊長得沒有盡頭。消毒水的氣味讓我想起母親臨終時的病房,腳步不自覺地慢了下來。推開307的門,父親正靠在床頭剝橘子,橘皮在他粗糙的手指間翻飛,像一只垂死的蝴蝶。見到我們,他的手抖了一下,橘子滾落在被單上,留下一灘濕漉漉的痕跡。
“怎么來了?“父親的聲音比平時低沉,左半邊臉像是被凍住了,表情有些僵硬。他的病號服領口歪斜,露出里面發黃的舊背心——那是母親生前給他買的最后一件衣服。
病床旁的柜子上擺著個鋁制飯盒,里面還剩半盒冷掉的粥。我掀開蓋子,看見粥面上結了一層膜,像初冬池塘的薄冰。“誰給你送的飯?“我問。父親別過臉去:“自己能買。“他的左臂無力地垂著,右手卻固執地抓著床頭欄桿,仿佛一松手就會墜入深淵。
醫生辦公室的燈光慘白。“小面積腦梗,“年輕醫生指著CT片上的陰影,“左邊肢體功能會受影響,但不算太嚴重。“他說話時眼睛盯著電腦屏幕,手指在鍵盤上敲打,“這個年紀的老人,很多都不愿意麻煩子女。“
回到病房時,妻子正在整理父親的床褥。我看到父親的手指像干枯的樹枝,指甲厚得發黃,邊緣參差不齊——這是他自己用鉗子剪的痕跡。妻子整理的很小心,父親坐在旁邊一角,像個做錯事的孩子,目光躲閃著落在地面上。
“有兒有女卻沒人管。“他突然小聲嘀咕。這句話像根針,精準地扎進我的心臟。我想起上次見他還是幾個月前,他站在小區門口,手里拎著兩袋新磨的玉米面,說對粗糧好。當時我急著回家,只留下一句“回家慢點!“就匆匆走了。
“你難受怎么不打電話?“我的聲音突然拔高,驚動了臨床的老人。父親縮了縮脖子,左半邊臉更僵硬了:“你們忙。“這三個字像塊石頭,重重砸在我的胸口。
妻子悄悄拉我的衣角:“爸沒帶換洗衣服,我去買幾件。“她朝我使眼色,我才注意到父親枕套上有一塊可疑的污漬——他可能已經住院好幾天了。
商場里,妻子挑了兩套寬松的棉質睡衣。“爸喜歡藍色。“她說。我這才意識到,我對父親喜好的了解,竟不如結婚才一年的妻子。收銀臺前,我的手機響了,是姐姐發來的照片:父親正笨拙地用右手練習握力球,嘴角卻掛著笑。
回到醫院時,夕陽正好照進病房。父親換上新睡衣的樣子讓我鼻酸——衣服大了一號,空蕩蕩地掛在他瘦削的身體上,像掛在衣架上的旗。但他摸著袖口的動作很輕柔,仿佛在撫摸某種珍貴的禮物。
“明天中秋,“姐姐削著蘋果說,“咱們在醫院過吧。“父親突然激動起來:“不行!得回家!“他的左半邊臉漲得通紅,右手死死抓住床單。醫生解釋說可以出院,但要注意康復訓練。父親如釋重負的表情讓我想起小時候,他把我從寄宿學校接回家過周末的場景。
出院那天,父親執意要騎他的電動三輪車回家。“能行!“他倔強地說,左腿卻在不自覺地顫抖。最終我們妥協了,我們開車跟在后面,我慢慢開他在前面慢慢搖晃。九月的風吹亂他花白的頭發,后視鏡里,他的右眼瞇成一條縫,左眼卻呆滯地望著前方。
鄉間小路顛簸,父親開得很慢。路過村口小賣部時,他停下來,用不靈活的左手掏錢買月餅。他的左嘴角抽動了一下,像是要笑,卻只扯出一個古怪的表情。
老家院子里的桂花開了,香氣濃得化不開。父親坐在藤椅上,看我們忙前忙后地準備晚飯。他的左手安靜地擱在腿上,右手卻不時摸向口袋——那里裝著醫生開的藥,和一張皺巴巴的紙條,上面記著康復訓練的動作要領。
回城前,我把新買的握力球放在父親床頭。“每天練。“我板著臉說。父親點點頭,右手卻悄悄拉住了我的衣角,像個害怕被丟下的孩子。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他的倔強和埋怨,不過是孤獨老人笨拙的求救信號。
后來我又接到醫院的電話,說父親在門診臺階上摔倒了。趕到時,他正坐在候診區長椅上,左褲腿沾滿灰塵。“就是復查,“他囁嚅著,“不想麻煩你們。“我蹲下來幫他拍打褲腿,突然發現他的左腳鞋帶松了——他再也不能彎腰系鞋帶了。
父親走后,我在他枕頭下之前的病歷本,就是他獨自去醫院的痕跡。那些他自己獨自去的路上和日子里,我似乎能看到他獨自收拾物品,想著給兒女電話卻又把電話放下,自己獨自騎著電動三輪車的背影。
今年的中秋又到了。我站在陽臺上望著月亮,想起去年此時,父親坐在樹下,用他不靈活的左手,固執地給我們每個人掰月餅的樣子。那時的月光和現在一樣明亮,只是再也沒有人,會在電話無人接聽時,默默住進醫院,默默守護我們不愿打擾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