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墳邊的小菜園
- 檐盼
- 蜜汁行者
- 1634字
- 2025-07-07 13:44:04
清明過后的風還帶著料峭,父親已經在那塊巴掌大的菜園里忙活了。這塊地離母親的墳塋只有一百步遠,站在地頭能看清墓碑上刻的字。我們都勸他別種了,他卻固執得像塊地里的石頭:“閑著也是閑著。“這話他說了五年,從母親下葬那年開始,一直說到他自己也躺進黃土。
那塊地真小啊,小到連拖拉機都轉不開身。從前家里幾畝良田,父親開著三馬車一天能犁完,現在這八分地,他得佝僂著腰干上整整一個春天。地頭的柳樹樁上掛著母親的舊草帽,風吹日曬早已褪色,父親卻年年都把它系在原來的位置,像是某種無言的儀式。
去年驚蟄那天,父親突然打電話來,說要種油葵。電話里風聲很大,他的聲音斷斷續續:“榨油...健康...“我正發著低燒,額頭上的汗珠不斷滾落,卻在掛掉電話后鬼使神差地開車回了老家。到地里時,父親已經用鋤頭刨好了上百個坑,排列得整整齊齊,像小學生作業本上的方格。
“浸過藥了。“父親遞給我一盆泛著藍光的種子,那些尖尖的小顆粒在他掌心滾動,像某種神秘的寶石。我蹲下來播種時,聞到他身上有股霉味——那是去年秋收的玉米沒曬透就裝倉的氣味,混合著老人特有的陳舊氣息。陰云密布,我的汗滴在土里,立刻被干渴的土壤吞沒。父親卻干得興起,左腿的舊傷讓他走路一瘸一拐,蹲下時卻靈活得像只老貓。
鋪地膜時起了風。父親自制的拉鉤是用舊自行車輪轂改的,本應省力,可風把塑料膜吹得像要掙脫的風箏。我們父子倆手忙腳亂地壓土塊,父親的白發在風中飛舞,有那么一瞬間,我看見他望向母親墳頭的方向,嘴唇動了動,像是在跟誰說話。下午一點,地膜終于鋪好,在陽光下閃著銀光,像給大地蓋了床薄被。我的襯衫已經濕透,父親卻還要給地頭的水管接頭纏生料帶?!澳阆然?。“他擺擺手,左腿的姿勢更別扭了。我走遠后回頭,看見他單膝跪在地頭,背影小得像個黑點。
秋收小米那次更驚險。谷穗沉甸甸地垂著頭,父親用鐮刀割下的動作依然利落,只是彎腰的時間越來越長。裝車時,金黃的谷穗堆得比車斗還高,父親執意要自己開三輪車出地。那個斜坡其實不算陡,可車子爬到一半突然失了重心。我眼睜睜看著三輪車像慢鏡頭般傾斜,谷穗瀑布般瀉下,父親像個破布娃娃被甩到路邊。萬幸車沒翻,只是斜卡在田埂上。父親爬起來第一件事是檢查車斗,然后咧嘴笑了:“還好,谷子沒灑多少?!八难澩绕屏?,膝蓋滲著血,卻堅持重新裝車。第二趟我們小心多了,父親開車的背影繃得筆直,像根快要折斷的樹枝。
后來他改種玉米和小麥,說是聽勸了。可我知道,是因為他的左腿再也蹬不動三輪車的離合器。播種時他學會了用點播器,站在地頭一杵一個坑,像在給大地蓋章。收獲季我回去幫忙,發現他在地頭放了張小板凳,干一會兒就坐下歇歇。玉米棒子堆在院子里,父親剝苞葉的動作越來越慢,有時剝著剝著就睡著了,手里還攥著半截玉米。
今年開春,嬸嬸接管了那塊地。我去看時,發現地頭多了兩棵小油葵,是去年落下的種子自己長的。嬸嬸說留著吧,好歹是個念想。油葵開花那天,金燦燦的花盤齊刷刷朝著母親墳塋的方向,像是無數個小太陽在行禮。父親要是看見,準會咧嘴笑——他種了一輩子地,最后這塊最小的,反倒成了最用心的。
收拾父親遺物時,我在他的陳舊的衣角褲兜里面,還能看到一些谷物的種子,還能聞到淡淡的藥味。以前榨的油有些放在廚房的調味架上,半瓶油已經結了蛛網,想必是他舍不得吃,留著等我們回來。現在想想,父親執意種那些費事的作物,或許就像他總收著新衣服不穿一樣——把最好的都留著,留到某個值得的時辰,留給某個想念的人。
前日去上墳,看見嬸嬸在地里種玉米。她說今年墑情好,種什么都長。我蹲在地頭抓了把土,突然發現土壤里混著些藍色的顆?!悄悄杲^農藥的油葵種子,竟還沒化盡。陽光照在掌心上,那些小顆粒微微發亮,像父親當年撒種時,眼中閃爍的光。
風從墳塋那邊吹來,帶著油葵花特有的青澀氣息。我忽然明白,父親這些年不是在種地,是在編織一張無形的網——用油葵的金黃,小米的沉甸,玉米的蔥綠,把母親墳塋四周的空隙一點點填滿。這樣無論他從哪個角度勞作,抬頭時,總能看見三百步外,那個長眠的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