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走后第三年的夏天,蟬鳴聲比往年都要聒噪。我站在老屋新刷的白色墻面前,恍惚看見墻上還留著我用鉛筆畫的記號——那是母親罵我在墻上亂畫涂鴉的痕跡。現在這些痕跡被厚厚的乳膠漆覆蓋,就像時間覆蓋記憶那樣不容商量。
父親和裝修師傅從里屋拖出一臺嶄新的空調外機,藍色的包裝膜還沒撕干凈。他的背比去年更駝了,搬重物時不得不弓著腰,像一張拉滿的弓。“裝你們屋。“他喘著粗氣說,汗珠順著太陽穴滑進耳朵里。我伸手想幫忙,他卻擺擺手,讓裝修師傅抗上扶梯,自己親自監督安裝。陽光下,他的影子投在雪白的墻面上,顯得格外龐大又格外孤單。
婚禮籌備像一場無聲的戰役。姐姐負責市區的新房,我奔波于婚慶公司之間,父親則固執地守在農村老家,堅持要親自操辦老屋的翻新。我們每周回去一次,每次都像打開盲盒——上次屋頂還是光禿可見的房頂,這次已經貼滿了好看的天花板;上次屋子墻壁還是曾經白黃的痕跡,這次就已經變得雪白如紙。父親像個神秘的魔術師,在我們看不見的時空里,一點一點修復著這個殘缺的家。
六月底,我和未婚妻給父親買了套新衣服。試穿時他站在穿衣鏡前,手足無措得像個小學生。黑色Polo衫襯得他花白的頭發更顯眼了,新皮鞋踩在地板上發出陌生的聲響。“太亮了。“他指著锃亮的鞋面嘟囔,卻偷偷用袖口擦了擦眼角。那一刻我突然意識到,這是母親走后,父親第一次穿新衣服。
婚禮前夜,悶熱得像個蒸籠。我躺在老屋的新床上,聽見父親在院子里來回踱步。他的塑料拖鞋摩擦水泥地的聲音,像某種不安的心跳。半夜突然下起雨,雨點砸在鐵皮屋頂上,像無數細小的手指在敲打。我爬起來,看見父親站在屋檐下抽煙,煙頭的紅光在黑暗中明明滅滅。“會停的。“他說,不知是在安慰我,還是在安慰自己。
奇跡發生在黎明時分。雨不知何時停了,東方泛起魚肚白,被雨水洗過的空氣里飄著泥土的清香。父親早已穿戴整齊,正在院子里檢查宴席的桌椅。晨光中,他的背影顯得格外挺拔,新衣服的褶皺還清晰可見,像是剛從包裝盒里取出來的人偶。
接親的車隊出發時,父親站在門口放鞭炮。硝煙中,我看見他捂著耳朵往后躲的樣子,突然想起小時候他帶我放爆竹的場景。那時的他多么高大啊,能把害怕的我整個裹在懷里。現在他的身影在硝煙中顯得那么單薄,仿佛一陣風就能吹散。
婚禮儀式上,舞臺中央擺著三把椅子。司儀解釋說這是給雙方父母準備的,而我們這邊,只坐著父親一個人。他坐在最左邊那把椅子上,雙手規規矩矩地放在膝蓋上,后背挺得筆直,像個認真聽課的小學生。右邊兩把空椅子刺眼地立在那里,其中一把本該屬于母親。
敬茶環節,當我跪在父親面前時,突然發現他的新皮鞋上沾著一塊泥漬。這塊小小的污跡不知怎么擊中了我的心——母親若在,一定會提前幫他把鞋子擦得锃亮。我的手開始發抖,茶盞在托盤上發出細微的碰撞聲。父親似乎察覺到了什么,他突然伸手整理了一下我的領結,這個動作如此自然,就像母親曾經做過無數次的那樣。
“爸,請喝茶。“我的聲音哽在喉嚨里。
父親接過茶盞時,我分明看見一滴水珠落進茶水里。不知是汗,還是別的什么。
“好,好。“他一口氣喝完,然后從口袋里掏出一個皺巴巴的紅包,“你媽...我們早就準備好了。“
這句話像一把鑰匙,瞬間打開了所有人強撐的平靜。姐姐突然別過臉去,婚慶公司的攝像師悄悄抹了下眼睛。父親卻在這時站了起來,用他粗糙的手掌拍了拍我的肩。
“我兒子,“他的聲音出奇地洪亮,“今天大婚,歡迎各位父老鄉親參加我兒子的婚禮“賓客們笑起來,氣氛突然輕松了。父親繼續閱讀著致謝詞,那些生硬的文字在他口中居然鮮活如昨。這個平時沉默寡言的男人,此刻竟像個經驗豐富的主持人,用最樸實的語言編織著溫暖的笑聲。
拍全家福時,攝影師讓我擁抱父親。當我環住他肩膀的瞬間,聞到他衣領上淡淡的樟腦丸味道——那是母親生前放在衣柜里的。父親的肩膀比想象中瘦削,骨頭硌得我胸口發疼。他的身體微微顫抖著,像一棵經歷太多風雨的老樹,終于在這一刻允許自己稍稍彎曲。
晚宴結束時,月光已經灑滿了院子。父親坐在主桌旁,面前的紅燒魚幾乎沒動過。他的新衣服依然筆挺,只是領口已經被汗水浸透。我走過去幫他解開領口的扣子,發現他后頸曬脫了皮,紅彤彤的一片。
“爸,去休息吧。“
“再等等,“他指著天空,“你看今晚的星星多亮。“
我抬頭望去,銀河橫貫天際,確實比城市里看到的明亮許多。父親突然說:“你這結婚了,我們都放心了。“他的語氣平靜得像在討論明天的天氣,手指卻無意識地摩挲著椅子上母親本該坐的位置。
晚上我們回自己新房時,推開窗戶,看見父親獨自在院子里收拾殘局。他小心翼翼地把儀式的鮮花收集起來,動作輕柔得像在撿拾散落的珍珠。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長到能觸到母親生前最愛的月季花叢。
婚后第三天回門,發現父親已經換回了舊衣服。那套婚禮上新買的行頭被仔細地掛在衣柜最里側,上面還罩著塑料膜。客廳的墻上多了我們的結婚照,而照片旁邊,是母親年輕時的黑白照。兩張照片并排掛著,像是某種跨越時空的團圓。
如今父親也走了。那套他只穿過一次的新衣服,也就是我結婚的大日子里面。衣柜里現在掛著我給他買的另一套西裝,他終究沒舍得穿。
結婚錄像帶我一直沒勇氣再看。但某個失眠的夜晚,妻子告訴我一個細節:當儀式進行到敬父母茶時,鏡頭掃過那三把椅子,其中一把空椅子上,不知何時被人放上了一朵小小的白花。
我想那一定是父親放的。就像他會在母親忌日時,在她照片前擺上一個紅薯;就像他總記得在春節包餃子時,給母親那份餡料里多放一撮她愛的蝦皮。這些細微的舉動,是這個不擅言辭的男人,表達思念的唯一方式。
三把椅子的婚禮,終究是我們全家人共同的遺憾與圓滿。而那個炎熱的夏日,父親挺直的背影,他幽默的致辭,以及最后那個充滿樟腦丸氣味的擁抱,都成了我生命中最珍貴的遺產——它教會我,愛可以有很多種形態,有時是一件嶄新的Polo衫,有時是一把空椅子上的白花,有時,只是烈日下堅持不擦汗的倔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