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血壓計還放在舊黃柜最上層,像一件被遺忘的祭品。母親走后,那個曾經需要每天監測的儀器突然失去了存在的意義。我回家整理遺物時,發現血壓計的綁帶依然保持著最后一次使用時的松緊度,上面還殘留著母親手指的溫度——她總是先在自己腕上試好松緊,再給父親戴上。
母親生病前,父親是個行走的藥罐子。他的病歷本比我的大學教材還厚,各種檢查單像秋天的落葉塞滿了抽屜。每天清晨,母親會把五顏六色的藥片分裝在小格子里,那叮叮當當的聲響是我們家的晨鐘。“降壓藥飯前吃,關節藥飯后服。“母親的聲音混著煎蛋的滋滋聲從廚房傳來,像某種溫柔的通牒。
父親總是不耐煩地揮手趕走遞藥的手,卻又在母親轉身后乖乖吞下藥片。他的反抗僅限于此——像青春期少年般別扭,卻又深知這關心的珍貴。他們就像無法分割卻想要掙脫的燈芯,在無言的默默地生活下演繹各自的精彩。
變故來得毫無預兆。前些日子的某個周末母親和同齡阿姨去爬山,同行的人都叫喊著累無法前行,母親像個久經沙場的登山運動員一樣從容不迫,第一個登上山頂。周一中午她躺在了沙發上,總是莫名的發燒讓家人都不安。到了醫院檢查后,診斷書上的字母冷冰冰的:肝臟惡性腫瘤,后面跟著一串數字,像死神隨手寫下的密碼。
父親的變化比母親的病情更令人心驚。他腦袋里那個“杏仁“——醫生說的陰影——仿佛突然停止了作祟。血壓計的數值奇跡般地穩定下來,關節不再半夜疼醒,連多年的鼻子流血都不治而愈。他的身體像接到警報的機器,自動關閉了所有無關緊要的故障提示,只保留最核心的運轉功能。
醫院走廊的日光燈下,父親的背影突然顯得異常挺拔。他抱著CT片袋子的樣子,像抱著某種神圣的經文。當醫生用圓珠筆在片子上畫圈時,我看見父親的手指在膝蓋上無意識地劃著同樣的軌跡,仿佛要把那些晦澀的醫學術語刻進自己的血肉里。
“你回家。“治療進行到第三個月時,母親突然對父親說。她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決。“別到時候兩個人都倒下。“父親張了張嘴,最終什么也沒說。那天晚上,我看見他在院子里洗母親放療栓塞后吐過的臉盆,洗了一遍又一遍,水聲在靜夜里格外刺耳。
母親轉由姐姐陪護后,父親變成了一個沉默的人。他說他自己照看小外甥送他上下學,他說他自己可以照顧好自己。只不過我們無法看到的是,他可能每天看著電視打發時間其實在怔怔的發呆,可能去田地里除草其實是想消散無法散去的腦子里的胡思亂想,可能在每個房間里踱步其實是在思量今后的生活。
但更多時候,父親是一座瀕臨爆發的火山。某天他發現藥店的塑料袋少了一個,竟把抽屜里的藥全部倒在地上;親戚來到我家拜訪看望,他轉身就煩躁的摔東西;就連母親視頻時虛弱的一句“記得交電費“,也能讓他摔門而出。最可怕的是那次,母親提到欠債的人還沒還錢,父親突然抓起電話,對著聽筒咆哮:“家里都要死人了!是不是等人沒了再還?“他的聲音像鈍刀割過玻璃,震得窗框都在顫抖。
我站在病房門外,看著父親通紅的雙眼。那一刻我突然明白,這些怒火從來不是針對任何人,而是指向命運本身——指向那個讓勤勞的人得病、讓善良的人受苦、讓相愛的人分離的無形兇手。父親一生都在用汗水對抗土地的重力,卻發現自己連最親的人都托不起來。
母親走前的最后一個清醒時刻,突然對父親說:“你從來沒給我遮過風擋過雨。“這句話像柄鈍刀,緩慢地剖開了所有人的心臟。父親站在床邊,雙手垂在兩側,指節因用力而發白。我想反駁,想說父親省下的每一分錢都是遮雨的瓦,他熬過的每一個夜都是擋風的墻。但最終只是看見一滴淚從他皺紋縱橫的臉上滾落,砸在母親的手背上,碎成八瓣。
母親走后,父親變得更加沉默。他不再發脾氣,也很少說話了。我把母親生前的照片印了下來裝裱在相框里,并悄悄地放在了我的屋里。有次我發現那個相框已經在父親自己屋里去了,他站在母親的相框前,輕輕觸碰相片里母親的臉,撫摸的聲音聲音,像極了母親從前幫他按摩太陽穴時的聲響。
當親戚們說“還有你爸呢“時,我突然看清了一個殘酷的真相:我們失去的是母親,而父親失去的是整個宇宙的坐標系。從此他的血壓高低無人問津,他的關節疼痛無人知曉,連那個腦袋里的“杏仁“,都成了無人關心的秘密。
夕陽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我們都默不作聲的在家里庭院處靜坐,像是無聲的告別,父親看著半枯萎的陽臺的花,突然說:“你媽種的花澆水了。“這是他幾個月來第一次主動提起母親。
夜里,我聽見父親房間傳來窸窣的響動。推門看見他坐在床上,手里拿著母親的血壓計,正笨拙地往自己胳膊上纏。見我進來,他像個被抓現行的孩子般慌亂:“我就是...看看...“那個曾經需要妻子幫忙才能正確使用的儀器,此刻在他手中顯得如此陌生而冰冷。
我走過去,接過綁帶,像母親生前那樣在他肘窩處墊上折疊的手帕。父親的胳膊比記憶中細了很多,皮膚松垮地掛在骨頭上,上面滿是針眼和淤青。當電子屏顯示出測量的數值時,我們同時紅了眼眶——這個曾經需要全家監督的數字,如今乖巧得令人心碎。
窗外的槐樹郁郁蔥蔥了,成片的綠色隨著風來回滾動,久久不肯消散。父親始終對母親的離開介懷,怪罪自己沒有好好的照顧她,他看似云淡風輕但是始終沒法放下。父親也離開后,我時常在想,可能有某個沒有病痛的時空里,母親一定已經準備好了降壓藥和溫開水,而父親,終于可以放心地做個任性的病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