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陽光已經褪去了盛夏的鋒利,變得溫軟而透明。我站在高中母校的鐵柵欄外,看著那張泛黃的海報在微風中輕輕顫動。海報上密密麻麻印滿了黑色的宋體字,像一群整齊列隊的螞蟻,承載著無數個家庭的希望與驕傲。
我的名字躲在最不起眼的角落。找到它時,一片梧桐葉正好飄落,不偏不倚地蓋住了我的高考分數。我伸手撥開落葉,指尖觸到冰涼的紙張,那些數字突然變得陌生起來,仿佛不是我的成績,而是某個與我毫不相干的密碼。
“你爸也去看過。“晚飯時母親不經意地說。她正在剝蒜,蒜皮在指間發出細碎的聲響。“開學第二周就去了,回來說找了半天才找到你的名字。“
筷子在我手中僵住了。我想象那個場景:父親穿著他洗得發白的藍布工裝,站在同樣的位置,仰著頭,瞇著眼睛,在密密麻麻的名字中搜尋。他的手指可能不自覺地跟著移動,在每一個姓氏上停留,就像他修理三馬車時檢查每一個零件那樣認真。
父親只上過六年小學。我見過他記賬時的樣子,眉頭緊鎖,嘴唇微動,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蹦。那些歪歪扭扭的數字,常常要占滿大半個田字格。而現在,他要在上千個陌生的名字中找到兒子的,就像在麥田里尋找一株特殊的麥穗。
第二天清晨,我鬼使神差地又去了學校。這次我站在父親可能站過的位置,試圖用他的視角看那張榜單。陽光斜斜地照過來,在紙上投下柵欄的陰影,那些名字在光影交錯中更加難以辨認。我數了數,從第一個名字到我的位置,整整好幾百個。父親要花多長時間才能數到那里?他的眼睛會不會發酸?有沒有路過的學生好奇地看著這個中年男人?
門衛大爺從值班室探出頭來:“找什么呢?“
“你看過一個五十來歲,穿著白藍衣服的人來過嗎?“話一出口我就后悔了。
“那個穿白藍衣服的……“大爺卻接上了話,“哦,想起來了,來過好幾次呢,站在那兒一看就是大半天。“
我怔住了。不是一次,而是好幾次。父親可能趁著去農間不忙的間隙,可能是在運完糧食的午后,一次次來到這里,站在十月的陽光下,仰頭看著那張不會回應他的紙。
我的眼淚突然決堤。原來父親一直覺得我是他的驕傲,一直都是。他看似不在意我的成績,實際上自己關注的更多。就像他永遠覺得給我的不夠多,永遠在自責沒有盡到父親的責任。
那張榜單在年前被取下來了。我最后一次去看時,發現我的名字旁邊有一個幾乎看不見的鉛筆印記,像是指甲輕輕劃過的痕跡。我想象父親終于找到那個名字時,會不會忍不住伸手觸碰,就像觸碰新生兒的臉頰那樣小心翼翼。
如今母校已經不再張貼這樣的榜單了。電子屏幕取代了紙質海報,查詢成績只需要掃一掃二維碼,再也不會復現當年仰頭矚目的情景了。
我想,那天一定是個晴天。父親站在校門外,仰著頭,數到對應名次時,陽光正好照在那個熟悉的名字上。他的嘴角可能微微上揚,可能輕聲念了出來,就像念一個神圣的咒語。然后他轉身離開,背影融入了熙熙攘攘的人群,沒有人知道這個普通的父親剛剛完成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次閱讀。
現在每當我路過學校,總會不自覺地放慢腳步。秋風依舊,梧桐依舊,只是再也沒有一個穿著藍布工裝的父親,站在那兒仰頭尋找兒子的名字。而那個被尋找的兒子,要等到失去后才知道,原來最動人的情書,是父親在榜單上數過的幾百個名字;最深沉的愛,是那雙粗糙的手在黑暗中摸索的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