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白雪疑魂
- 南宋奇案錄
- 柯玄清
- 3876字
- 2025-07-16 12:22:00
大雪。
臨安早春罕雪,但這日竟忽降飛雪,紛紛揚揚,落在街市屋檐之上,如同玉屑琉璃,鋪就一城素白。
沈懷瑾站在布政司南側的酒肆門前,仰頭看那飄落的雪花,一邊用手掌擋住落在鼻尖上的雪,一邊喃喃道:
“這雪下得,好像天要有什么大事。”
“你別故作玄虛了,”蘇雪在旁抖著披風,皺眉道,“分明就是那賈老板說請我們吃酒菜,這才是你今日出門的理由。”
沈懷瑾被戳破,輕咳一聲:“咳,順便看看這街頭有沒有什么奇案嘛。”
“你一天不破案,就渾身發癢。”
“我這是職業病。”他掀簾進了酒肆。
這家名叫“鹿鳴春”的酒館,在臨安雖不算豪華,卻小有名氣,不僅因酒釀得好,更因后廚有個極能炒菜的“斜眼廚子”,傳說曾是皇宮出來的御廚,只是因為年老眼花,把太皇太后的佛跳墻做成了拔絲地瓜,才被逐出宮來。
掌柜賈元甫是個身材圓滾、笑臉常掛的人物,此刻迎出門來,滿臉堆笑:“沈大人,蘇姑娘,快快請入座,今日有好酒、好菜、還有——”
他神秘兮兮地壓低聲音:“一個好故事。”
沈懷瑾眉毛一挑:“喲,難不成這酒樓也出命案了?”
“命案倒沒有,但卻出了個怪事。”賈元甫壓低聲音,“我們店里來了個新客人,自稱是徽州商賈,每日都只要一壺清酒、三兩豆腐,卻總是望著窗外發呆。”
“這有啥怪的?”蘇雪不以為然,“望窗外的文人多了去了。”
“可問題是,他已經在這望了整整十二日。”
“……”
“而且,”賈元甫加重語氣,“他每日都會在酒后偷偷在桌下刻字。那桌子我后來仔細瞧了,密密麻麻,全是‘冤’字。”
沈懷瑾立刻坐直了身體,臉上那點吃酒的小油膩瞬間收起。
“在哪張桌?”
“二樓靠窗左側第二桌,我專門留著。”賈元甫搓手,“我想著你一定有興趣。”
沈懷瑾點頭,站起身便往樓上走。
**
二樓靜悄悄的,正午時分,大多數食客還未上樓。沈懷瑾走至那張桌邊,指腹輕撫桌面。果然,桌面下沿刻著許多細細的字痕,密集如蟻。
他從袖中掏出一枚細蠟,將桌下的木紋稍稍熔出些痕跡,再借著斜陽光線照看,竟發現那些“冤”字之中,還藏著另一行更小的字:
——“我死非命,屈在石橋。”
“石橋?”蘇雪看了一眼,“是城北那座‘聽雪橋’?”
“應該是。”沈懷瑾輕輕點頭,忽然低聲道:“你聞到什么沒有?”
蘇雪皺了皺鼻子:“一股淡淡的……像是檀香?”
“錯,是藥香。”他湊近桌面,“而且是尸香碧。”
蘇雪臉一白:“你是說,那種……用以防尸體腐爛的香粉?”
“正是。”沈懷瑾坐回桌邊,冷聲道,“看來,這位‘徽商’,其實已經不是活人。”
賈元甫聽得腦門冒汗:“那……那豈不是這幾日我一直在招待一具……”
“別慌。”沈懷瑾擺手,“說說他長什么模樣。”
賈元甫回憶了一下:“他戴著斗笠,看不清臉,只露出一截下巴,蒼白得像紙,嗓子沙啞,說話不多……他每次來都坐那一個位子,喝酒時不吃菜,喝完就走。”
“走?”沈懷瑾若有所思,“走去哪里?”
“我讓小二跟過,發現他繞著聽雪橋那一帶打轉,似乎在找什么。”
“像是……找回他的死因。”蘇雪補了一句。
“你再說一遍,十二天?”
“整整十二天,日日不差。”
沈懷瑾眼神變了變:“這事有意思。”
**
當日下午,二人循線來到聽雪橋。
這是一座老石橋,橫跨烏江支流,因冬日雪景極美得名,橋邊有舊柳垂絲,風中低吟。橋腳下,是一塊突出的青石平臺,傳說是前朝一位詞人醉臥吟詩之所。
“案子還沒出現,你倒先詩意了。”蘇雪抱臂看他。
“你不覺得這橋……陰氣太重了嗎?”
蘇雪微怔,仔細感受,果然一陣寒意透骨,仿佛空氣里多了一絲看不見的死氣。
二人圍著橋走了一圈,終于在橋腳東北方的石縫間,發現一截殘破的布衣角,還有一只沾血的銅錢。
“這錢……不是流通錢。”蘇雪撿起來一看,“是陰陽錢。”
“隨死人下葬用的。”沈懷瑾皺眉,“有人在此拋尸?”
“尸體呢?”
沈懷瑾不語,只順著岸邊走去,忽然停下,在水面指了一點:“你看那是什么?”
蘇雪定睛一看,水面浮著一塊被壓住的白色帛布,角落竟寫著幾個字:“歸魂難度。”
“看來,有人死得冤,卻無法超脫。”沈懷瑾臉色微沉,“我們必須查清楚,那位‘徽商’,究竟是誰。”
蘇雪忽然道:“會不會……他根本不是冤魂,而是活人裝鬼?”
“如果是活人,”沈懷瑾冷笑,“那他裝得可太像了。”
**
天色漸晚,二人回到鹿鳴春,正巧那“徽商”又現身。
他依舊坐在老位子,兜帽低垂,氣息冷淡。沈懷瑾這次悄悄點了兩壺酒、一盤醬牛肉,放上桌。
“你知道你這桌底下寫了什么嗎?”他突然問。
那人緩緩抬頭,沒有開口。
“你是要告訴我,你死在石橋之下?可惜你連尸體都沒留下。”沈懷瑾低聲,“你說你死了,可你一直在喝酒;你說你活著,可你身上尸香未散。”
那人終于開口:“我……被人代死。”
“什么意思?”
他伸出一截手臂,衣袖卷起,露出一道灼燒的傷痕:“我原本是徽州‘陸氏茶號’的管事,半月前來臨安替主人送貨,途經石橋時,被人迷暈,醒來時已身在棺中。是我自己挖破棺蓋,從亂葬崗逃出。”
蘇雪震驚:“你竟然……真的被活埋?”
“他們本是要殺我滅口,可我命大。”
“你知道是誰下的手嗎?”
那人點頭:“是我主人的親弟弟……陸仁峰。他想奪陸家生意,趁我出門送賬本,設局殺我,嫁禍與人。”
“你為何不報官?”
“我無憑無證,陸家在臨安有勢,我怕官府不信。只能日日來這酒館,刻下冤字,等有心人發現……”
沈懷瑾點點頭:“那你找對人了。”
“明日子時,陸仁峰會來‘望月樓’與人密會,圖謀假賬調包。他以為我死了,不知我還活著。”那人眼中閃過寒意。
沈懷瑾淡笑:“那就給他一個驚喜。”
沈懷瑾站在書案前,翻閱著從案發現場帶回的幾張殘破書頁,那是從女尸房中翻出的紙張,沾染血跡,卻有細密的小楷。蘇晚音湊過來一看,不由蹙眉。
“這是……《青女行》?”她聲音微顫,“一個女子自述夢魘與寒疾之苦……”
“是被人故意留下的。”沈懷瑾喃喃,“營造出她瘋癲、失心的樣子,好像她生前就神志不清……借以掩蓋謀殺的真實目的。”
“可你剛才說,那尸身體內沒有毒素,死因也并不明確。”
沈懷瑾低頭,沉思了片刻,忽而抬頭道:“得再查查她身上的寒毒源頭。”
他立刻吩咐仵作再次查驗尸身周邊肌膚和血液是否殘留某種外來物。
而此時,外頭一名報案的老仆卻被韓承節留了下來。他年約五十,衣著樸素,聲音沙啞,低眉順眼:“奴才……是小姐房里的老仆人林彪。”
“你跟了她幾年?”韓承節問道。
“有七年多。”老仆低頭道,“小姐體弱,從小就怕冷,曾請了道士畫符,灌了藥酒,也不見好轉,后頭她便開始喜歡讀些鬼神之書……”
“她是怎么與那位沈大夫結識的?”
“是三年前,老爺請他看病,說他醫術高明……小姐便常請他診脈調理。”林彪頓了頓,遲疑著補充一句:“后來……他們關系親近。”
沈懷瑾與蘇晚音對視一眼,便聽韓承節冷聲道:“此事莫要外傳。”
“是,是,大人。”
……
當晚沈懷瑾回到客舍,已是深夜。他翻著那幾頁詩文,筆跡遒勁清秀,一看便是女子之手,但在最后一頁角落,赫然有一筆另寫的名字——
“沈——”
只寫了一半,便戛然而止。
“不是我……”沈懷瑾低聲道,“也不可能是我。”
“你確定?”蘇晚音靠在門邊,抱臂笑道:“她是不是愛過你?”
沈懷瑾沉默。
“一個人死前的最后一筆,很可能是她心中執念未了的名字。”蘇晚音低聲道,“她臨死前到底看見了誰,或者說——是誰殺了她?”
沈懷瑾閉上眼,腦海中飛速旋轉。
——體寒多年,不能自己
——半夜死在雪中卻無掙扎
——尸體周邊無血跡,臉上卻有微笑
——口中尚存體溫,瞳孔極度放大
——信箋角落寫著“沈”字
他猛地睜眼:“不是毒死,是——寒疾引發心脈驟停,但有外因誘導。”
蘇晚音一怔:“你意思是——催發了她的心疾?”
沈懷瑾點頭:“她在臨死前,看見了一個人。那人可能就是她放不下的……或者,最怕的。”
蘇晚音忽然望向窗外:“有人在跟蹤。”
沈懷瑾不動聲色,翻過那張紙背面,只見一行極細小的字,用朱砂隱寫:
“影衣局已動,莫露真名。”
他面色微變,將紙頁藏入袖中,對蘇晚音輕聲道:“走,夜訪太史局。”
……
臨安太史局,乃朝廷記錄天象、時政、鬼神之說之地,實為一處掌管民間輿情與密報的機構。
他們夜行至此,繞至后門,正要翻墻而入,卻發現墻內有微光一閃。
有人。
蘇晚音一個飛躍,手中短刃已出鞘,而沈懷瑾則掏出懷中火折——輕輕一晃。
那人居然并未逃跑,而是緩緩轉過身來,露出一張半張面具。
“果然是你。”他低聲道。
“你是——”
“影衣局,三等密使。”那人淡淡道,“我奉命監控你二人動向——但……我也不希望她白死。”
沈懷瑾沉聲道:“你是說,死者與影衣局有聯系?”
那人沒有答話,而是扔出一枚玉佩:“這是你要的東西。”
玉佩入手溫潤,正是死者生前佩戴之物,上面刻有一行極其隱晦的數字與文字:“冰靈十年,雪封南嶺。”
蘇晚音倒吸一口涼氣:“那是……南嶺冰獄的編號?她曾被囚?”
沈懷瑾忽而想起許多年前關于朝廷密牢的傳說,那是秘密押送犯人至極寒之地的禁忌之所。
“她不是瘋,是被放出來的……然后殺人滅口。”
“而我,只是恰好卷入了這場布局。”他輕聲道。
影衣局密使已悄然離開,只留下一句低語:
“下一個,可能是你。”
……
翌日,沈懷瑾將那玉佩與詩稿交予韓承節。
韓承節面色大變:“這不是國事,是——機密。”
“她是祭品。”沈懷瑾聲音低沉,“南嶺冰獄中曾囚一批少女,號稱‘九幽女祭’,她是最后一個。”
“而如今,那地已封,但她逃出后——必須死。”
韓承節長久沉默,忽而拍案:“此事到此為止。沈秀才,本官勸你,忘了她。”
沈懷瑾只是淡淡點頭,卻知此案遠未終結。
窗外雪花如絮飄落,他抬頭望天,忽想起那夜她寫下的“沈”字。
不知是怨是情,是恨還是念。
他低聲自語:“我會替你查出真相的。”
身后,蘇晚音拎著酒壺走來,笑道:“別發呆了,案子還沒結,你那點正義感留著破下一個謎吧。”
沈懷瑾苦笑:“你不怕?”
“怕?”她勾唇,“你在,我就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