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興一別,沈懷瑾與蘇雪南下沿江,舟行數日,天朗氣清,春光旖旎。可惜兩人一上船便因選了“頭等艙”卻發現所謂“頭等”不過是船尾靠灶臺的隔間,鍋煙繚繞,咳到窒息。
“我這鼻子都要被熏成黑芝麻了。”蘇雪揮著手,咳得眼淚都快出來。
“你還好,我剛剛吃飽,差點又全噴出來。”沈懷瑾慘兮兮地撐著艙板,一手拍著胸口,“誰說‘江南水路最適合休養’的?我懷疑他是陰陽師。”
偏偏船上只此一間空位,退無可退,二人只得苦中作樂,咬牙撐過數日,終于抵達下一個目的地——蘄州。
蘄州,素有“藥都”之稱,自古產名醫、好藥,而本次沈懷瑾趕來,正是因前方收到一封怪信。
信紙泛黃,筆跡扭曲扭捏,仿佛寫信人手在發抖:“吾兒暴斃,尸骨盡裂,非病非鬼,望仁者速來……”
這封信,是在嘉興臨別時,一位老嫗硬塞給蘇雪的。
“她就跟我說‘你身邊那位小白臉,是能破怪事的神人’,然后就把信塞我懷里,扭頭就走。”
“你……為什么不早說?”沈懷瑾一臉崩潰,“這都幾天了?尸骨都裂了你才告訴我?”
“你在吃糖藕。”蘇雪攤手。
“……我收回請你吃糖藕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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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尋到信上所指之地,一座孤嶺荒村,名為“藥骨坪”。此村原是草藥山貨的集散之地,數十戶人家,近年因交通改道,已半廢棄,僅余幾戶老弱留守。
入村之后,迎面便見一老嫗伏坐屋前,望著遠山發呆。
“是你給我們寫信的?”蘇雪試探著問。
“你們是……‘斷命人’?”老嫗抬頭,目中滿是恐懼與希望混雜。
“……我們是,‘探案的’,不是斷命的。”沈懷瑾嘴角一抽,“你說你兒子尸骨盡裂?”
“他叫祝長生,今年二十五。那晚他去山后采藥,未歸。次日被村人發現倒在山洼,臉色烏青、關節扭曲……最怪的是,他的骨頭,全、都、斷、了。”老嫗說著,說不出的顫抖。
“是被打的?山匪?”蘇雪問。
“無血、無傷口。”老嫗低聲道,“衣不破、骨盡裂。村里人說……是‘逆骨咒’。”
“又來了。”沈懷瑾嘆氣,“你們怎么什么都能歸結成咒?”
“我勸你別小瞧民間傳說。”蘇雪認真道,“我娘說,當年她爹的叔的孫子他姑父就是因為晚上夢里背著老婆進門,被‘鬼壓床’壓成了駝背。”
“我突然能理解你這腦回路了。”沈懷瑾白她一眼,“總之,我們要看看尸體。”
老嫗顫抖著領他們進屋,一間小堂屋內,祝長生的尸體已置于麻席之上,身形扭曲如麻花,雙臂反折,膝蓋彎曲成詭異角度,嘴角殘留著血沫,眼球上翻,顯然死狀慘烈。
沈懷瑾蹲下身,眉頭緊蹙:“這不是單純的骨折,這種骨骼狀態……是筋骨被一點點反向拉扯造成的。像是有人生生折斷他的每一根骨頭。”
“但沒外傷?”蘇雪蹲在旁邊問。
“是的。他體表無傷,肌肉卻呈現出被高強度牽拉的痕跡……像是筋膜抽離。可如果真是人力做到,那得多變態……”
沈懷瑾用探針從祝長生的指縫間劃過,忽地頓住:“不對。”
“什么?”
“你看指甲縫,竟有一絲淡紫草末殘漬,這草我認識,是‘牽筋花’——這玩意提煉之后,可入藥放松筋骨,但如果過量,反會讓人全身肌肉劇烈抽搐,直至筋斷骨裂。”
“你是說,這不是鬼咒,是草藥引發的毒癥?”
“可我記得,牽筋花藥效再強,也不至于全骨斷裂吧?”蘇雪皺眉。
沈懷瑾點頭:“確實不至于……除非,它被人為加工。”
他猛地站起身:“我要去你們村的藥庫!”
老嫗一愣:“藥庫……就在山后小廟里。但那里荒廢多年,沒人敢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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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后小廟,香火早斷。沈懷瑾與蘇雪帶著火把進屋,一股久未清掃的潮濕藥香撲鼻而來。香案之后,一道暗門半掩,內里另有乾坤。
“果然是藥庫。”沈懷瑾點亮油燈,見一排排藥架立于堂中,角落里還堆著些泛黃古卷。
他走近藥架,目光一凝:“你瞧,這幾瓶標著‘牽筋花酊’的罐子,居然被人重新封過。”
蘇雪拔出一瓶,塞子竟是新蠟封:“有人偷藥還特地封好……是怕被發現?”
“不是,是為了掩飾加工。”沈懷瑾湊近鼻端聞了聞,“這藥里多了‘斷鶴藤’和‘枯蟬殼’的味道。這倆東西能加強藥性,十倍于原效……”
“也就是說……這是人為制造的毒藥?”
“而且是極其專業的人。”他轉身看向案上古卷,翻到一本發黃的《煉骨錄》:“你看這本——這是前朝遺術,記載了如何用藥使人筋骨脫離、驅使為傀。”
“你別告訴我,有人想把祝長生……變成行尸走肉?”
“不是想,是試驗失敗了。”沈懷瑾拍案而起,“他是失敗品!”
這時,廟門外忽傳來一陣腳步聲。
“誰?”
一道人影緩緩走進,是個年約五旬的儒士,頭戴高冠、長袍束帶,手執木杖,面目和藹。
“老朽陳珪,村學塾師。”他微笑著,“諸位闖我舊廟,不妨聽我一言?”
沈懷瑾目光一凜:“你是‘祝老嫗’的兄長。”
“正是。”
“我猜你年輕時是個藥師,后來棄醫從教。”
“……不愧是探案之人。”陳珪沉吟片刻,“我確實年輕時進過‘蘄南書坊’,后因事故才歸隱。”
“這本《煉骨錄》,你也熟吧?”沈懷瑾揚了揚書。
陳珪嘆氣:“是我留下的。但我發誓,我未曾傷人。長生之死,我也是昨日才聞,心驚不已。”
“那這些毒藥呢?”
“藥,是我煉的。”陳珪坦然承認,“我年少貪術,練習藥性,曾不慎傷人,便立誓封筆。可去年村中病疫,我試著調出舊方救人,便不小心被人覬覦。”
“誰?”
“我不知道。”陳珪搖頭,“去年冬夜,有人闖入藥廬,盜走數樣藥液。我不敢聲張,只能暗中封廟。但如今看來,已釀大禍。”
沈懷瑾瞇起眼,忽問:“祝長生是否與你學習過醫理?”
“是。”陳珪眼中露出惋惜,“他聰慧敏捷,卻性情乖戾,妄圖靠秘術發財。我勸不動他。”
“那么,他極可能是自己試藥,走火入魔。”蘇雪若有所思。
“不。”沈懷瑾低聲道,“還有第三人。”
夜風突起,破廟門外樹影婆娑。陳珪抬頭望向遠方,一字一句道:“其實,還有一個人也熟知我那《煉骨錄》中的手法。”
“誰?”
“林藥童。”
蘇雪一愣:“這名字怎么聽著像給大戶人家搗藥的奴仆?”
“他確實原是我門下仆役,十年前曾偷走我一冊醫方,自此杳無音信。”陳珪嘆息,“他生性奸猾,手腳極快,雖學藝未精,但精于模仿,最擅制偽藥引,若此次為他所為,并不奇怪。”
沈懷瑾擰眉:“你為何現在才說?”
陳珪搖頭:“我原以為他早死。三年前蘄州城中曾有醫販因假藥毒死數人,被亂棍打死,尸體燒得不辨面目,我以為是他。”
“可現在看,未必。”沈懷瑾走到那本《煉骨錄》前,將其合起,深思良久。
蘇雪咬著指節:“會不會……他回來復仇?”
“也不排除他另有圖謀。”沈懷瑾頓了頓,轉頭看向陳珪,“你可知他如今藏身何處?”
“若他真未死,也許會藏于‘破蛟嶺’。”
“又是一個恐怖地名。”蘇雪一聽就皺眉,“這地方不會也住著什么吃人的老虎吧?”
“那倒沒有,”陳珪苦笑,“只是偏僻、潮濕、毒蛇橫行。附近有座藥洞,許多藥販子偷采劇毒草藥,常年不見天日。”
沈懷瑾點點頭:“我們得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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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一早,二人輕裝上路,沿村人指引的路徑繞至破蛟嶺。林木密集,荊棘叢生,野狐在林間踱步,似乎對陌生人分外警惕。
“你說我們這樣貿然闖進去,會不會被下毒?”蘇雪握緊袖中暗器,“我可記得你那《南方草毒錄》上寫過,有一種‘聞香醉’,只聞氣味就能癱倒……”
“你說得好像我天天讀毒書似的。”沈懷瑾白她一眼,“那本書是你從我行囊里偷出來當枕頭的。”
“那是因為你裝太多,行囊鼓得像驢。”
二人邊斗嘴邊摸索,果然在山腰間找到了所謂“藥洞”。
洞口斜伸入地,黑暗陰濕,石壁上遍布青苔,空氣中飄著一股甜膩中帶著腥味的氣息。
蘇雪一皺鼻:“真有點像那‘聞香醉’。”
“屏住呼吸。”沈懷瑾塞給她一枚薄荷葉。
洞內狹長逼仄,僅容一人彎腰通行。走約百步,前方豁然開朗,竟是一處被燈火照亮的石廳。廳內藥架成列,藥壺羅布,角落里竟臥著幾具人形物。
沈懷瑾手持火折探近,頓時倒吸一口冷氣——那是三具人尸,皆呈扭曲之姿,關節外翻,肌肉干癟,顯然是“筋骨折裂毒”致死。而墻邊一只布袋中,還裝著大量“牽筋花”、“斷鶴藤”與“枯蟬殼”殘渣。
“他在練尸!”蘇雪驚呼。
“而且,越練越熟。”沈懷瑾目光一凝,“若不制止,恐怕很快會有人在江南沿岸,控制一支‘行尸小軍’。”
“你可真會嚇唬人。”
“你以為我想這么寫?”
二人繼續搜查,突見洞壁后方另有暗室,一打開,頓覺陰風撲面。室內布著三口木箱,箱上繪有奇怪紋路,似人似蛇。
沈懷瑾小心掀開,發現箱中竟存著未完成的“活人傀”。
這些人面色灰敗,鼻息尚存,卻全身僵直,似在昏迷中被制入藥蠱之中,肌肉皮膚有明顯注射痕跡。
蘇雪低聲罵道:“他這是要……煉活尸當奴?”
“極可能。”沈懷瑾咬牙,“而且這些人應是失蹤多時的藥販。”
正說著,背后一陣響動,黑影一閃,一人破門而入,手中藥袋一抖,灑出一道紫光。
“捂嘴!”沈懷瑾猛地將蘇雪按倒,順勢抽出袖中香丸,塞入鼻端。
只聽那人怪笑:“你們終究還是來了……陳老頭果然藏不住話。”
沈懷瑾抬眼,只見那人五官扭曲,半張臉覆蓋瘢痕,正是傳說中“林藥童”。
“你竟沒死。”
“我為何要死?你們這些所謂斷案之人,不也活得好好的?”
林藥童揮手又是一道粉霧,沈懷瑾冷哼一聲,丟出火折點燃藥房角落一堆香料,濃煙翻騰,將紫粉壓下。
林藥童面露兇光,猛撲而來,與沈懷瑾纏斗幾招,反被一掌拍中胸口,倒飛撞入藥架。
蘇雪趁勢一鏢擲出,正中其肩,毒鏢生效,林藥童慘叫一聲,跪地不起。
“你到底為何要煉這等毒術?”沈懷瑾質問。
林藥童咳出一口血,冷笑:“為何?你們這些人高高在上,而我,只不過是一個被拋棄的藥奴。我也想有人聽我講藥理、授我書卷……可沒人愿意。所以我只好……造一批聽我話的。”
“你這是……瘋了。”蘇雪低聲道。
林藥童狂笑:“瘋?那你告訴我,是誰先逼瘋我的!”
沈懷瑾沉默良久,最終揮手將他制住,連人帶證物一并交給蘄州縣衙,配合影衣局進行徹查。
案情就此告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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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日后,二人離開蘄州。蘇雪望著江面出神:“你說,這世上到底有多少人,是被人逼瘋的?”
沈懷瑾搖頭:“瘋不瘋,不一定是別人逼的,也許,只是自己太執著。”
“那你呢?”
“我……早就瘋了。”他咧嘴一笑,“不然怎么和你搭伙?”
“滾。”
兩人笑鬧著上船,舟行入江。江風微拂,遠山如黛,陰謀背后,仿佛也藏著一絲人性的溫涼與殘忍。
他們知道,這只是更多奇案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