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墟深處,渾天儀崩塌的煙塵尚未落定,如同巨獸死后的尸骸,兀自散發著灼熱與毀滅的余燼。呻吟與哀嚎在扭曲的管道和倒塌的爐體間回蕩,血腥與焦糊的氣味濃得化不開。丙字爐區,已淪為一片煉獄殘骸。
墨塵癱在丙字三號爐口冰冷的碎石堆里,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牽扯著全身撕裂般的劇痛。后背被鎖元鞭撕裂的傷口在爆炸沖擊下徹底崩開,黏稠的血液混合著污泥和灰燼,將襤褸的衣衫浸透,緊貼在皮開肉綻的傷口上,每一次摩擦都帶來鉆心的酷刑。三道“錮脈印”如同燒紅的烙鐵,在咽喉、膻中、丹田處灼燒、收縮,帶來更深沉的滯澀與虛弱,仿佛體內的力量源泉被這三道冰冷的枷鎖死死扼住,連喘息都成了一種奢侈。
他意識昏沉,視野模糊不清,只有耳畔尖銳的嗡鳴和遠處斷續的慘叫聲提醒他還活著。胸口緊貼著的死靈匣,那深入骨髓的冰冷觸感,此刻成了維系清醒的唯一錨點。方才那千鈞一發之際,冰寒爆發、墨心灼熱交織、視野中玄奧線條浮現、鐵刮刀刺穿節點引發定向沖擊波的混亂景象,如同破碎的夢境在腦海中閃回。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只知道那是他活下來的唯一原因。
“丙……丙戌七六?”一個嘶啞、帶著驚疑的聲音在頭頂響起。
墨塵艱難地抬起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視線里映出老張頭那張布滿油污和灰土的臉。橫肉依舊,但此刻那雙慣常兇戾的眼睛里,卻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震驚和一絲難以掩飾的忌憚。老張頭的目光,如同探針般反復掃過墨塵手中那柄還深深插在爐壁接縫處、兀自冒著絲絲青煙的鐵刮刀,又掃過旁邊那根擦著爐口砸落、將地面砸出深坑的巨大金屬支柱,最后落回幾乎不成人形的墨塵身上。
“剛……剛才……”老張頭的聲音干澀發緊,喉嚨像是被砂紙磨過,“是你干的?”
墨塵張了張嘴,喉嚨被“錮脈印”鎖得生疼,只發出一串意義不明的嗬嗬氣音。他連搖頭的力氣都沒有。
老張頭臉上的橫肉劇烈地抽搐了幾下。眼前的景象超出了他的理解范疇。一個丙字區最底層的刷爐雜役,經脈被封的廢人,在渾天儀崩毀、巨柱倒塌的滅頂之災下,不僅活了下來,還似乎……用一把破刮刀,莫名其妙地保住了丙字三號爐?這怎么可能?難道是……
他渾濁的目光下意識地瞟向墨塵緊捂著的胸口,那里似乎藏著什么東西。一絲冰冷的貪婪和更深的忌憚,在他眼底一閃而過。
就在這時,一陣冰冷、急促的腳步聲穿透了彌漫的煙塵和哀嚎。
幾名身著玄黑勁裝、臉上覆蓋著金屬面罩的刑堂護衛,如同鬼魅般出現在這片狼藉的廢墟邊緣。他們動作迅捷,無視周圍的慘狀,目光冰冷地掃視全場,最終定格在癱倒的墨塵和老張頭身上。
為首一名護衛上前一步,聲音透過面罩傳出,帶著金屬的質感,毫無感情:“奉玉掌事令!所有幸存者,即刻清理現場,救治傷員!渾天儀殘骸核心,由丙字三號爐雜役丙戌七六,負責初步清理!不得有誤!”他的目光落在墨塵身上,如同看待一件工具,“能喘氣,就起來干活!”
命令下達,不容置疑。護衛們如同來時般迅速,身影消失在煙塵中。
老張頭被這突如其來的命令弄得一愣,隨即看向墨塵的眼神更加復雜。讓這個半死不活的家伙去清理渾天儀最危險的核心殘骸?這到底是懲罰,還是……他不敢深想玉羅剎的用意。
“媽的,算你小子命硬,閻王爺不收,玉掌事還要接著用!”老張頭啐了一口帶血的唾沫,臉上的忌憚迅速被一種混雜著嫉妒和幸災樂禍的兇狠取代,“聽見沒?丙戌七六!給老子爬起來!去伺候渾天儀的‘心窩子’!要是再出半點岔子,老子親手把你塞爐子里煉了!”
他粗暴地踢了踢墨塵身邊的一塊碎石,罵罵咧咧地轉身,開始吆喝著驅趕其他還能動彈的雜役去清理廢墟。
墨塵躺在冰冷的碎石上,刑堂護衛冰冷的命令和老張頭的咒罵如同隔著一層厚厚的水幕傳來,模糊不清。渾天儀核心……那地方是爆炸的中心,是狂暴能量的源頭,是真正的地獄熔爐核心!以他現在的狀態過去,無異于送死。
然而,命令就是命令。在這焚墟,在玉羅剎的刑戒堂下,違令的下場比死亡更可怕。王大力那條瞬間化為枯骨的腿,那名監工無聲化為飛灰的景象,如同冰冷的烙印刻在記憶深處。
活下去!
這個念頭再次如同微弱的火苗,在絕望的冰原上頑強燃燒。他必須動!必須去!
墨塵咬緊了牙關,口腔里彌漫著濃重的血腥和鐵銹味。他用盡全身殘存的所有意志力,驅動著那具如同破麻袋般的身體。每一次微小的挪動,都伴隨著骨骼的呻吟和肌肉的撕裂。后背的傷口摩擦著粗糙的碎石和污穢的地面,帶來新一輪的酷刑,鮮血汩汩滲出。三道“錮脈印”如同燒紅的鎖鏈,死死勒緊,每一次發力都帶來深入骨髓的空虛和劇痛。
他手腳并用,在冰冷的碎石和滾燙的金屬碎片上艱難地爬行。指甲在堅硬的金屬和石頭上崩裂、翻卷,留下道道血痕。身后,拖出一條蜿蜒的、混雜著污泥、灰燼和暗紅血漬的痕跡。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刀片,灼熱的空氣灼燒著氣管,視野陣陣發黑,意識在劇痛和昏沉的邊緣反復沉浮。
近了。
渾天儀巨大的殘骸如同匍匐的鋼鐵巨獸尸骨,在煙塵中顯現出猙獰的輪廓。斷裂扭曲的齒輪如同折斷的獠牙,粗大的管道如同被撕裂的血管,流淌出的幽藍色靈樞液早已凝固,如同巨獸干涸的冰冷血液。空氣中彌漫著刺鼻的臭氧味、金屬熔化的焦糊味和一種……令人心悸的能量殘余氣息。
爆炸的核心區域,一個直徑數丈的巨大凹陷深坑出現在眼前。坑底,是渾天儀最核心的部件——一個由無數精密嵌套的齒輪和閃爍著幽光的靈樞陣列組成的巨大球形結構。此刻,這個“核心”如同被巨錘砸爛的核桃,外殼破碎,露出內部焦黑扭曲、閃爍著危險電弧的復雜結構。球體表面布滿了裂紋,幾處斷裂的靈樞管道如同垂死的觸手,兀自滴落著粘稠的、散發著焦糊味的幽藍液體。整個核心區域,依舊散發著驚人的高溫和紊亂的能量波動,空氣都被灼烤得扭曲變形。
這里,是死亡的源頭,也是命令所指之地。
墨塵趴在深坑的邊緣,灼熱的氣浪撲面而來,幾乎要烤干他肺里最后一絲水分。他望著坑底那散發著不祥氣息的破碎核心,一種源自“墨心”本能的微弱悸動再次傳來,不再是之前的灼熱渴望,而是一種面對狂暴混亂時的……本能排斥與一絲難以言喻的修補沖動?這感覺極其微弱,混雜在極致的虛弱和劇痛中,幾乎難以分辨。
他必須下去。
深坑的邊緣陡峭,布滿了鋒利的金屬斷茬和滾燙的碎石。墨塵深吸一口氣——這動作又引發一陣劇烈的咳嗽和胸口的灼痛——他抓住坑壁一處相對穩固的、粗大的斷裂管道根部,用盡全身力氣,將自己殘破的身體一點點,艱難地滑向坑底。
碎石和鋒利的金屬邊緣無情地切割、摩擦著他本就傷痕累累的身體,留下新的血痕。滾燙的管壁灼燒著手掌的皮肉。每一次下滑都像是在刀山上翻滾。當他終于重重摔落在坑底滾燙的金屬地面上時,全身的骨頭都仿佛散了架,眼前金星亂冒,幾乎昏死過去。
坑底的溫度更高,紊亂的能量波動如同無形的針,刺穿著他的皮膚。破碎核心散發出的幽藍光芒,映照著他慘白如紙、布滿血污和灰燼的臉。
他掙扎著,用顫抖的手支撐起上半身,靠近那破碎的核心球體。近距離下,那狂暴的能量殘余更加清晰,細密的電弧在斷裂的靈樞回路間跳躍、爆裂,發出噼啪的輕響,每一次爆裂都帶著毀滅性的氣息。核心內部的結構復雜到了令人絕望的地步,焦黑一片,許多精密的節點早已熔毀。
清理?如何清理?這根本就是一個隨時可能再次爆炸的巨型炸彈!
絕望再次攫住了墨塵。他茫然地看著那些斷裂、扭曲、閃爍著危險光芒的靈樞回路,腦海中一片空白。他不懂機關術,更不懂修復。他只是一個被烙了印的廢人,一個被扔進來送死的耗材。
就在這時,胸口緊貼的死靈匣,再次傳來一陣微弱的、冰寒的悸動。這股寒意如同清冽的溪流,瞬間流遍他灼熱劇痛的四肢百骸,帶來一絲短暫的清明。與此同時,那卷深深烙印在他混亂意識中的《基礎靈樞圖譜》,其中幾幅描繪能量流轉路徑和節點修復的動態圖景,如同被這冰寒和眼前的混亂景象所觸發,竟然在他昏沉的腦海中異常清晰地浮現出來!
盡管他依舊無法理解那些玄奧的符號和原理,但一種源自血脈深處的、近乎本能的直覺,開始指引他的目光。他的視線,不由自主地聚焦在核心球體一處相對完好的區域邊緣——那里,幾道粗大的靈樞回路雖然斷裂,但其源頭和去向,在《圖譜》光芒線條的映照下(僅存于意識中),竟與他腦海中某個能量流轉模型隱隱對應!
更關鍵的是,在那個斷裂回路的交匯處,一個關鍵的、如同閥門般的靈樞節點,雖然被爆炸沖擊得扭曲變形,布滿裂紋,但其核心結構似乎尚未完全損毀!在墨塵此刻被死靈匣冰寒和圖譜影像雙重刺激而異常敏銳的感知中,那個節點內部混亂狂暴的能量流,正如同脫韁的野馬,左沖右突,正是造成核心區域持續不穩定、能量外泄的罪魁禍首之一!
如果能……如果能暫時堵住這個宣泄口,哪怕只是稍微理順一絲……
這個念頭無比瘋狂。他沒有任何工具,沒有任何力量,只有一具瀕臨崩潰的殘軀和一雙傷痕累累的手。
然而,求生的欲望壓倒了一切!在坑底這隔絕的、如同煉獄核心的絕境里,在死靈匣冰冷氣息的刺激和《圖譜》光芒的指引下,墨塵血脈中那名為“墨心”的力量,再一次被逼到了爆發的邊緣!
他猛地低下頭,看向自己那只布滿燙傷、刮痕、此刻還在微微滲血的右手。劇痛,鮮血,絕望……這些,是否就是“墨心”的媒介?老乞丐嘶啞的警告在耳邊回響:“用你的血去換!”
沒有時間猶豫!核心球體上一道細小的電弧猛地竄起,擊打在附近的金屬上,爆開一簇刺目的火花!整個球體的嗡鳴聲似乎又尖銳了一絲!
墨塵眼中閃過一絲近乎瘋狂的決絕!他猛地張開嘴,用盡最后一絲力氣,狠狠咬向自己右手手腕!
“呃——!”劇痛讓他渾身痙攣,牙齒深深嵌入皮肉,溫熱的、帶著鐵銹腥甜的鮮血瞬間涌出!
他不再遲疑!將那只鮮血淋漓的右手,帶著一種近乎獻祭般的慘烈,狠狠按向核心球體上那個扭曲變形、布滿裂紋的關鍵靈樞節點!
噗!
手掌接觸滾燙扭曲金屬的瞬間,皮肉灼焦的惡臭伴隨著滋滋聲騰起!難以想象的劇痛如同海嘯般淹沒了他!
然而,就在這極致的痛苦之中,異變陡生!
他手腕處涌出的、溫熱的鮮血,在接觸到那混亂狂暴的靈樞節點裂紋的剎那,并未被高溫瞬間蒸發!鮮血中蘊含的某種奇異力量——源自“墨心”血脈的力量——竟如同擁有生命般,被那混亂的能量流瞬間吸引、吞噬!
嗡!
墨塵腦海中仿佛炸開一聲巨響!意識瞬間被拖入一個狂暴的漩渦!無數混亂的能量流、刺目的電弧、金屬熔化的景象瘋狂沖擊著他的感官!他感覺自己的靈魂仿佛被撕扯著,要融入那狂暴的靈樞亂流之中!
就在這意識即將徹底崩潰的瞬間——
他那只按在節點上的、鮮血淋漓的右手掌心深處,那股沉睡的、對混亂靈樞的修正本能,在自身鮮血的獻祭和狂暴能量的刺激下,轟然爆發!
掌心仿佛變成了一個無形的漩渦!不再是單純的感知,而是一種霸道無比的、對混亂能量的強行梳理與約束!
流向他手掌的鮮血,不再是無序地滲透,而是如同被無形的筆引導著,極其精準地、沿著那些扭曲裂紋的縫隙,灌注進去!鮮血如同擁有生命的墨汁,在狂暴混亂的靈樞回路內部,勾勒出極其短暫、卻又無比精準的疏導路徑!強行將那些左沖右突、瀕臨爆發的狂暴能量,約束、引導向一個相對安全、結構尚算穩固的回路支脈!
嗤——!
一道凝練的、幽藍中帶著一絲詭異血色的能量流,猛地從節點旁邊一處完好的泄壓口噴射而出!如同被強行疏通的洪水找到了新的河道!
核心球體內部那令人心悸的、持續不斷的尖銳嗡鳴聲,在這一刻,驟然降低了一個層級!雖然依舊紊亂危險,但那種仿佛隨時要徹底崩解的毀滅感,竟奇跡般地減弱了一絲!核心區域狂暴的能量波動,也似乎隨之平復了微不可察的一分!
成功了?雖然只是暫時的、極其脆弱的疏導?
墨塵的意識被那狂暴的拉扯和劇痛折磨得瀕臨潰散,在能量流被成功疏導的瞬間,那股支撐他的意志力終于徹底耗盡。按在滾燙節點上的右手無力地滑落,留下一個焦黑模糊、混雜著鮮血和皮肉殘渣的恐怖掌印,深深烙印在那扭曲的金屬表面。
他眼前一黑,身體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頭,軟軟地癱倒在坑底滾燙的金屬地面上,徹底失去了意識。手腕處被自己咬開的傷口,兀自流淌著溫熱的鮮血,在灼熱的地面上迅速凝固、變黑。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是一瞬,也許是很久。
一陣沉穩而有力的腳步聲,踏碎了坑底的死寂,停在了墨塵癱倒的身軀旁。
來人并未穿著刑堂護衛的玄黑勁裝,而是一身洗得發白、卻異常整潔的深灰色匠師袍。袍袖寬大,袖口用銀線繡著繁復而古老的齒輪紋樣。他須發皆白,面容清癯,眼神卻銳利如鷹隼,不見絲毫老態,此刻正帶著難以掩飾的震驚和探究,俯視著坑底昏迷的少年。
正是天工閣地位尊崇、主管核心機關維護的器宗大長老——歐冶青陽!
他的目光,先是掃過坑底一片狼藉、能量波動卻詭異地相對穩定下來的渾天儀核心殘骸,最終,死死定格在墨塵右手手腕那猙獰的咬痕、以及核心球體上那個觸目驚心的、焦黑模糊的血手印上!
那手印覆蓋之處,正是整個核心最關鍵的、也是最危險的泄壓節點!而此刻節點周圍的靈樞回路,雖然依舊布滿裂紋,但其內部狂暴的能量流,卻被一種極其精妙、近乎神跡般的方式,強行約束、疏導了!
歐冶青陽蹲下身,伸出布滿老繭卻異常穩定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拂過核心球體上那焦黑的血手印邊緣。指尖傳來微弱卻清晰的、尚未完全散去的能量余韻,以及一絲……極其隱晦、卻讓他靈魂都為之悸動的、仿佛能撫平靈樞躁動的奇異韻律!
他渾濁卻銳利的目光,最終落回昏迷不醒、如同破布娃娃般的墨塵臉上。那稚嫩、污穢、布滿血污和痛苦扭曲的臉上,此刻竟透著一絲難以言喻的、與這殘酷焚墟格格不入的專注與……純凈?
“以血為引,墨點靈樞……”歐冶青陽蒼老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低聲喃喃,如同發現了絕世瑰寶,“竟是……天生的‘靈樞親和’?不,不止……這感覺……”
他猛地抬起頭,銳利的目光穿透彌漫的煙塵,仿佛要看清這少年身上籠罩的所有迷霧。吏部的“錮脈印”清晰可見,焚墟雜役的污穢深入骨髓,瀕死的重傷觸目驚心……但這一切,都無法掩蓋那個焦黑血手印所代表的、足以震動整個天工閣的驚世價值!
“來人!”歐冶青陽猛地站直身體,聲音沉穩中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瞬間傳遍這片廢墟,“將此子……丙戌七六,即刻送入‘百草閣’!用最好的‘斷續膏’、‘回元散’!不惜一切代價,給老夫救活他!”
命令如同驚雷,在死寂的焚墟上空炸響!
不遠處,正在廢墟邊緣冷眼注視著這一切的玉羅剎,玄色面罩下,那雙暗金色的眸子驟然收縮,冰冷的瞳孔深處,第一次掠過一絲清晰的、如同毒蛇鎖定獵物般的……忌憚與殺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