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滑膩、散發著濃烈鐵銹和機油惡臭的金屬格柵緊貼著墨塵的臉頰。狹小的廢棄管道夾角里,岳錚那如同誓言般滾燙的話語還在耳邊轟鳴,混雜著劣質燒酒的辛辣氣息和對方手掌傳來的、磐石般的溫度,如同投入冰湖的火種,短暫地驅散了他心頭的絕望與寒意。
“捅穿這焚墟!捅爛那玉羅剎的閻王殿!”岳錚眼中燃燒著孤注一擲的瘋狂火焰,那只布滿老繭的手死死按在墨塵緊抱粗布包裹的手背上,“老子這條命,豁出去了!就賭你這把‘鑰匙’!”
墨塵的心跳如同擂鼓,撞擊著被“錮脈印”鎖死的胸膛,帶來撕裂般的鈍痛。鑰匙?他懷中這冰冷的死靈匣和那卷看不懂的圖譜,真的能成為鑰匙嗎?他自己都如同霧里看花!但岳錚眼中那毫無保留的信任和近乎悲壯的決絕,如同沉重的枷鎖,也如同黑暗中唯一的纜繩,將他死死綁在了這條通向未知深淵的破船上。
沒有退路了。
他剛想開口,嘶啞的喉嚨卻被一陣突如其來的、如同萬針攢刺般的劇痛扼??!三道“錮脈印”驟然收緊!咽喉處的烙印如同燒紅的鐵圈猛然箍緊!丹田氣海處的枷鎖更是如同被巨錘砸中,瞬間抽空了所有剛剛因激動而提起的力氣!
“呃!”墨塵身體猛地一弓,如同離水的蝦米,劇烈的咳嗽撕扯著肺腑,眼前陣陣發黑,一口帶著鐵銹腥甜的瘀血不受控制地涌上喉頭!
“墨塵!”岳錚臉色驟變,剛想扶住他。
嗚——!
一陣低沉、肅殺、穿透焚墟所有轟鳴的號角聲,如同索命的咒語,毫無征兆地撕裂了管道夾縫外污濁的空氣!那聲音并非來自高處,而是如同從鋼鐵大地的深處涌出,帶著冰冷、不容置疑的威嚴,瞬間席卷了整個丙字爐區廢墟!
這號角聲如同無形的魔咒!所有在廢墟中掙扎清理的雜役,如同被凍結的螻蟻,動作瞬間僵住,麻木的臉上瞬間被深入骨髓的恐懼覆蓋!遠處傳來監工們驚慌失措、強作鎮定的呼喝聲:“肅靜!列隊!快列隊!”
“媽的!是刑戒堂的聚煞號!”岳錚臉色瞬間變得極其難看,眼中燃燒的火焰被冰冷的警惕取代。他猛地將墨塵往管道夾角更深處、一堆散發著惡臭的油布和金屬廢料后面狠狠一推!“藏好!別出聲!無論發生什么,都別出來!”
墨塵被推得撞在冰冷的管壁上,后背崩裂的傷口劇痛鉆心,他死死咬住牙關,將涌到嘴邊的痛哼和咳嗽硬生生咽了回去,只發出壓抑到極致的、如同破風箱般的抽氣聲。他蜷縮在散發著刺鼻氣味的油布后面,透過廢料的縫隙,驚恐地望向夾縫外。
沉重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整齊、冰冷,踏在扭曲的金屬地面和碎石上,發出令人心顫的節奏。數名身著玄黑勁裝、臉覆金屬面罩的刑堂護衛,如同地獄里走出的勾魂使者,出現在管道夾縫外的光線邊緣。他們目光冰冷地掃視著這片廢墟,最終,為首一人停下腳步,冰冷的聲音透過面罩傳出:
“丙字爐區所有管事、監工、雜役,即刻前往刑臺廣場!玉掌事有令——立威,肅紀!”
立威!肅紀!
四個字如同冰冷的鋼針,刺入每一個聽到命令的雜役心中!剛剛經歷了渾天儀崩塌的滅頂之災,遍地傷殘,驚恐未定,玉羅剎就要在這個時候……立威?!
恐懼如同瘟疫般瞬間蔓延!雜役們在監工皮鞭的驅趕下,如同待宰的羔羊,拖著疲憊、傷殘的身體,驚恐萬狀地朝著焚墟深處那片被稱為“刑臺”的空曠金屬廣場匯聚。
岳錚混在人群中,高大的身軀微微佝僂,斷罪锏被他巧妙地用破布裹住,藏在一堆剛清理出來的金屬廢料下面。他眼神銳利如鷹隼,警惕地掃視著四周,身體緊繃如同蓄勢待發的獵豹,隨時準備應對任何不測。
墨塵蜷縮在冰冷的夾角深處,心臟狂跳,幾乎要沖破喉嚨的禁錮。他透過廢料的縫隙,死死盯著岳錚隱入人群的背影,又看向那些如同幽靈般矗立在廣場邊緣、散發著冰冷煞氣的刑堂護衛。玉羅剎要立威?目標是誰?是他這個剛剛顯露“異?!薄⒈黄髯陂L老破格提拔的“丁字匠徒”?還是……岳錚這個當眾重創鄭屠、挑戰刑戒堂權威的“刺頭”?
不詳的預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上他的心臟,越收越緊。
刑臺廣場,位于幾座巨大焚化爐環繞的中心。地面由厚重的、布滿油污和暗紅色干涸痕跡的黑色金屬板鋪就,冰冷堅硬。此刻,廣場上黑壓壓地擠滿了人,除了丙字區的殘兵敗將,其他爐區被驅趕來的雜役也如同潮水般涌來,人人臉上都帶著無法掩飾的恐懼和麻木??諝庵袕浡鴿饬业暮钩?、血腥和絕望的氣息。
廣場正前方,一座高約丈許、由黝黑金屬鑄造的刑臺如同巨獸的獠牙般矗立。刑臺邊緣,矗立著幾根粗大的、布滿暗紅色銹跡的金屬樁,上面纏繞著同樣暗沉、散發著不祥氣息的鎖鏈。
嗒、嗒、嗒……
清脆、規律、如同喪鐘般的腳步聲,從廣場一側的陰影中響起。
玉羅剎的身影,緩緩步上高臺。
玄色長袍流淌著深潭寒水般的暗光,袍擺處猙獰的荊棘骷髏銀繡在周圍爐火投下的搖曳光影中,如同活物般蠕動,散發著令人心悸的邪異。半幅玄色金屬面罩遮住了她的容顏,只露出光潔如玉的下頜和一雙眼睛。
暗金色的眸子,如同熔化的金液在冰冷的黑曜石上流淌,沒有絲毫溫度。目光緩緩掃過臺下黑壓壓、如同螻蟻般瑟瑟發抖的人群,如同冰冷的探針,瞬間凍結了所有的騷動和呼吸。
整個廣場,死寂得只剩下焚化爐永不停歇的低沉嗡鳴。
“渾天儀崩毀,丙字區幾近覆滅?!庇窳_剎的聲音響起,清脆如冰珠落玉盤,卻浸透了骨髓的寒意,清晰地傳入每一個人的靈魂深處,“此乃天災?亦或人禍?”
她微微停頓,暗金色的目光如同實質的冰錐,緩緩掃過臺下幾個跪在人群最前方、抖如篩糠的丙字區管事監工,最終,落在了臉色鐵青、額頭冷汗涔涔的老張頭身上!
“經刑戒堂徹查,”玉羅剎的聲音陡然轉厲,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審判意味,“丙字區掌爐管事張奎(老張頭),玩忽懈怠,疏于巡檢!渾天儀核心靈樞回路異常震蕩多日,竟毫無察覺!此乃失職瀆職之罪!”
“不!掌事大人!冤枉啊!”老張頭如同被踩了尾巴的貓,猛地抬起頭,臉上橫肉因極致的恐懼而扭曲變形,涕淚橫流地嘶聲辯解,“屬下…屬下日日巡查!那回路異常極其細微,非精通靈樞術的匠師難以察覺!屬下…屬下實在……”
“聒噪?!庇窳_剎的聲音沒有絲毫波瀾,只是極其輕微地抬了抬戴著玄色手套的右手食指。
嗡!
一道無形的力量瞬間扼住了老張頭的喉嚨!他所有的辯解瞬間被堵死在喉嚨里,只能發出嗬嗬的抽氣聲,臉色瞬間漲成豬肝色,眼球因窒息而暴凸!
“失職,其罪一!”玉羅剎的聲音如同寒冰碎裂,“災變之時,指揮失措,致使傷亡倍增!其罪二!”
她冰冷的目光緩緩移開,仿佛老張頭已經是個死人。
“然……”玉羅剎的聲音忽然帶上了一絲奇異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轉折,目光如同毒蛇的信子,緩緩掃過人群,最終,精準無比地定格在人群中刻意低著頭、試圖隱藏身形的岳錚身上!
“更有居心叵測之徒!”玉羅剎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洞穿靈魂的尖銳,“趁亂行兇!重傷同僚!擾亂秩序!視刑戒堂鐵律如無物!”
轟!
如同冷水潑進滾油!人群瞬間炸開!無數道目光如同探照燈,瞬間聚焦在岳錚身上!震驚、恐懼、幸災樂禍……種種情緒交織!
岳錚身體猛地一僵!他知道藏不住了!一股冰冷的殺意瞬間鎖定了他的全身!他猛地抬起頭,眼中燃燒著不屈的怒火,毫不畏懼地迎向高臺上那雙暗金色的、如同深淵般的眸子!
“丙戌區雜役,岳錚!”玉羅剎的聲音如同最后的宣判,清晰地吐出他的名字,“當眾行兇,重傷鄭屠!藐視刑威!此乃叛逆之罪!”
“叛逆?”岳錚猛地踏前一步,聲音如同洪鐘,帶著壓抑到極致的憤怒,悍然在死寂的廣場上炸響!“鄭屠那廝,受何人指使,當眾羞辱踐踏大長老親賜的破格令牌?此等行徑,視大長老法旨為何物?!視天工閣規矩為何物?!玉掌事!你刑戒堂,到底是在肅紀,還是在縱容爪牙踐踏法度?!”
岳錚的質問如同驚雷,瞬間在死寂的廣場上掀起軒然大波!所有雜役都驚呆了!竟然有人敢當眾質問玉羅剎?!還扯出了器宗大長老?!
高臺上,玉羅剎暗金色的瞳孔驟然收縮!如同冰冷的毒蛇被激怒!她周身那冰冷的氣息瞬間變得如同實質的寒冰風暴!玄色長袍無風自動,袍擺處的荊棘骷髏銀繡仿佛活了過來,散發出令人窒息的煞氣!
“放肆!”玉羅剎的聲音不再是冰冷,而是帶著一種如同金鐵刮擦的尖利!她猛地抬起戴著玄色手套的右手!
一道暗紅色的、凝練如實質的鞭影,毫無征兆地在她指尖凝聚成形!那鞭影并非實體,卻散發著比老張頭的鎖元鞭恐怖百倍的血腥與煞氣!鞭身細長,通體流轉著暗紅色的、如同凝固血液般的光澤,鞭梢尖銳如毒蛇之牙!
正是那日在刑堂,瞬間將王大力一條腿燒成枯骨的恐怖兇器——鎖魂鞭!
“刑戒堂前,咆哮公堂!污蔑掌事!罪加一等!”玉羅剎的聲音如同九幽寒風,帶著凍結靈魂的殺意,“今日,本座便以爾等之血,立我刑戒之威!肅清這焚墟邪氛!”
話音未落!
咻!
暗紅色的鎖魂鞭影撕裂空氣,發出短促而凄厲到極致的尖嘯!速度快到肉眼根本無法捕捉!如同一道來自地獄的血色閃電!它并非抽向岳錚,而是……直刺墨塵藏身的那處廢棄管道夾角!
玉羅剎的目標,從一開始,就是墨塵!她要當著所有人的面,將這個剛剛顯露一絲“異?!薄⒈粴W冶青陽看中、又掌握著未知“鑰匙”的隱患,連同他那點可笑的希望,徹底扼殺!以最殘酷、最無可辯駁的方式,立威!
“不——!!!”岳錚目眥欲裂,發出一聲野獸般的狂吼!他如同瘋虎般猛地撲向鞭影襲來的方向!然而,鞭影的速度太快!快到他根本來不及阻擋!
墨塵蜷縮在油布和廢料后面,透過縫隙,只看到一道撕裂視野的血色閃電,帶著凍結靈魂的死亡氣息,無視所有障礙,朝著他藏身的角落,如同毒龍般噬咬而來!他甚至能聞到鞭影上散發出的、濃烈的血腥與焦糊氣息!
避無可避!擋無可擋!
死亡!冰冷的、無可抗拒的死亡陰影,瞬間吞噬了他所有的意識!
就在這千鈞一發、鎖魂鞭影即將撕裂廢料、洞穿墨塵頭顱的剎那——
嗡!
一聲極其輕微、卻仿佛蘊含著天地至理的、如同古箏撥弦般的清鳴,毫無征兆地在廣場上空響起!
一道柔和的、近乎無形的淡青色光暈,如同水波般憑空蕩漾開來!光暈看似緩慢,卻后發先至,精準無比地擋在了鎖魂鞭影襲來的路徑上!
嗤——!
暗紅鞭影狠狠撞在那淡青色的光暈之上!沒有驚天動地的爆鳴,只有一種如同滾油潑入寒冰的、令人牙酸的消融聲!狂暴的煞氣與柔和的青光激烈碰撞、湮滅!鞭影的去勢被硬生生阻住!光暈劇烈蕩漾,卻如同最堅韌的蛛網,死死纏住了那致命的毒蛇!
一道身影,如同瞬移般,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墨塵藏身的管道夾縫之前。
來人須發皆白,面容清癯,穿著一身洗得發白、卻異常整潔的深灰色匠師袍,袖口用銀線繡著繁復而古老的齒輪紋樣。正是器宗大長老——歐冶青陽!
他一手背負身后,另一只手只是隨意地抬著,指尖縈繞著淡淡的、如同實質的青色光暈,正是那阻擋鎖魂鞭影的力量源頭!他渾濁卻銳利如鷹隼般的眼睛,此刻正冷冷地注視著高臺上煞氣沖天的玉羅剎!
“玉掌事,”歐冶青陽的聲音蒼老而平靜,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清晰地回蕩在死寂的廣場上空,“對一個重傷未愈、剛剛為天工閣立下微功的‘丁字匠徒’痛下殺手……這‘威’,立得是否有些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