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太醫院。
濃得化不開的藥味混雜著陳年木料和塵土的陳腐氣息,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胸口。平日里秩序井然的藥房此刻亂作一團,沉重的紫檀藥柜抽屜被粗暴地拉開,無數名貴或尋常的藥材散落一地,碾碎的粉末混合著水漬,在光滑的金磚地面上糊開一片狼藉。白發蒼蒼的院判胡須顫抖,布滿老人斑的手在藥匣里瘋狂翻檢,口中語無倫次地念著:“參!快!百年老山參切片!附子!炮制好的附子呢?還有牛黃!真牛黃!”
幾個年輕些的御醫臉色煞白如紙,捧著沉重的銅盆,里面是剛打上來的、冒著刺骨寒氣的深井水,水面上漂浮著幾塊敲碎的冰塊。他們圍著暖閣方向抬出來的一張臨時安置在偏殿的紫檀木榻,榻上,崇禎皇帝如同被抽空了魂魄,雙目緊閉,牙關緊咬,臉上是駭人的死灰色,唯有嘴角和明黃龍袍前襟那大片已經發暗發黑、觸目驚心的血跡,無聲地訴說著方才的慘烈。他的呼吸微弱得幾乎難以察覺,每一次細微的胸廓起伏都牽動著在場所有人的心弦。
“快!冰水!帕子!”院判嘶吼著,聲音劈裂。冰冷的、浸透了井水的帕子被擰得半干,帶著刺骨的寒意,覆上崇禎滾燙的額頭和脖頸。另一個御醫顫抖著捏開崇禎緊咬的牙關,將一片薄如蟬翼、價值連城的百年老山參壓在舌下。又一人小心翼翼地撬開牙縫,將一丸用上好牛黃、珍珠粉和安宮牛黃丸秘方緊急調制、散發著奇異苦香的黑色藥丸,混著參湯強行灌入。
王承恩像一尊石化的雕像,僵立在龍榻旁。他臉上、官袍上還沾著崇禎噴出的、已經半凝固的暗紅血點,額角剛才在金磚上磕破的傷口還在緩緩滲血,順著蒼老松弛的臉頰滑下,混著渾濁的淚水,在下巴處匯聚、滴落,砸在冰冷的地磚上,暈開一小朵凄艷的血花。他枯瘦的雙手死死攥著拂塵的木柄,指節因過度用力而泛出青白,仿佛那是唯一能支撐他不倒下的支柱。他的眼睛,布滿血絲,死死盯著御醫們每一個動作,眼神空洞而絕望,又帶著一絲瀕死的祈求。
“陛下……陛下啊……”他干裂的嘴唇無聲地翕動,只有他自己能聽到那破碎的呼喚。山海關陷落,孫傳庭殉國的消息,如同一柄燒紅的鈍刀,在他心頭反復切割。而此刻,主子的生死懸于一線,這帝國中樞的最后一點微光,也即將熄滅。恐懼,巨大的、冰冷的恐懼,如同跗骨之蛆,啃噬著他的每一寸神經。他不敢去想,如果陛下……這紫禁城,這大明江山,會立刻變成什么模樣?那些虎視眈眈的藩王?那些野心勃勃的閣臣?還有……那已經踏破雄關、正虎視眈眈撲向京畿的建虜鐵騎?他不敢想!
“封鎖消息!”一個念頭如同閃電劈開王承恩混亂的腦海,帶來一絲病態的清醒。他猛地轉身,動作僵硬得如同生銹的機括,布滿血絲的雙眼射出兩道如同受傷野獸般兇狠的光芒,掃向暖閣內外那些匍匐在地、瑟瑟發抖的太監宮女,聲音嘶啞卻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狠厲:
“今日之事,膽敢泄露一字者——誅九族!凌遲處死!”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兩個心腹小太監身上:“去!守住乾清宮所有門戶!任何人不得出入!就說……就說皇上偶感風寒,需要靜養!擅闖者,格殺勿論!”字字如冰錐,帶著血腥的寒氣。
“是!老祖宗!”兩個小太監連滾爬爬地領命而去,臉上是同樣的驚惶和決絕。
王承恩重新將目光投向龍榻。御醫們還在拼命施救,汗如雨下。崇禎的臉色在冰冷帕子和烈性藥物的雙重刺激下,似乎有了一絲極其微弱的變化,那駭人的死灰中,似乎隱約透出了一點極其微弱的……活氣?王承恩的心臟如同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幾乎停止了跳動。他屏住呼吸,所有感官都集中在那微弱的起伏上。
就在這時,一個穿著東廠番子服色、氣息急促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偏殿門口,對著王承恩飛快地做了幾個隱秘的手勢。
王承恩布滿血絲的眼角劇烈地抽搐了一下。他強壓下心中的驚濤駭浪,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龍榻上生死未卜的皇帝,艱難地挪動如同灌了鉛的雙腿,悄無聲息地退出了這間彌漫著死亡氣息的偏殿。
乾清宮西暖閣外間。
這里依舊殘留著方才的混亂痕跡:傾倒的奏章、破碎的茶盞、潑灑的墨汁在地面凝固成丑陋的斑塊。空氣中還飄散著淡淡的血腥味和龍涎香混合的詭異氣息。
王承恩背對著暖閣通往外間的門,枯瘦的身體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異常佝僂。他的面前,垂首肅立著兩個身影。一個是方才報信的東廠檔頭,另一個,則穿著普通內侍服飾,但眼神銳利如鷹,正是東廠安插在周延儒府邸最深處的暗樁。
“說。”王承恩的聲音壓得極低,如同毒蛇在枯草中穿行,帶著一種冰冷的、令人心悸的平靜。
那內侍裝扮的暗樁立刻上前半步,聲音細若蚊吶,卻字字清晰:“老祖宗,周府有異動。就在一個時辰前,周閣老最心腹的幕僚陳子龍,從后門乘一頂不起眼的小轎,秘密出府,直奔……都察院左都御史李邦華李大人的府邸!在里面停留了約莫一炷香時間。隨后,李邦華府上便有幾名心腹書吏,帶著加蓋了左都御史關防的空白文書,分頭出城,方向……似乎是往河南、山東!”
王承恩搭在拂塵上的手指,無意識地收緊,指節發出輕微的“咯”聲。河南!山東!這正是押解李軒進京可能經過的路線!周延儒!動作好快!好狠!
“還有,”暗樁的聲音更低,帶著一絲寒意,“周府書房燈火徹夜未熄。據我們在外院灑掃的眼線回報,隱約聽到里面多次提及……‘妖人惑眾’、‘通敵鐵證’、‘京師震動,人心可用’等語!似乎……似乎在連夜炮制彈章!”
王承恩緩緩閉上了眼睛,布滿皺紋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唯有那微微顫動的眼皮,泄露著內心洶涌的殺機。好一個“京師震動,人心可用”!周延儒,這是要借著山海關陷落、皇上病危的驚天大變,將“通敵”的臟水徹底潑死在李軒身上!不僅要李軒死無葬身之地,更要借此機會,掀起一場席卷朝堂、清除異己的滔天巨浪!而李軒,這個被他親手鎖拿、又被建虜擄走的棋子,此刻正落在皇太極手中,這“通敵”的罪名,簡直是現成的靶子!
“知道了。”王承恩的聲音依舊平靜無波,如同深潭,“繼續盯死周府!尤其是那個陳子龍和李邦華!他們派出去的人,走到哪里了,見了誰,說了什么,一個字都不能漏!”
“是!”暗樁和檔頭齊聲低應,迅速退入陰影之中。
王承恩獨自站在空曠而狼藉的暖閣外間,巨大的宮燈將他的影子拉得細長而扭曲,投在冰冷的金磚地面上。窗外,夜色如墨,沉甸甸地壓著這座金碧輝煌的囚籠。山海關的烽火,周延儒的毒計,皇太極的鐵蹄,還有龍榻上那命懸一線的帝王……如同一張巨大而血腥的網,正從四面八方收攏,勒緊大明的咽喉,也勒緊了他王承恩的脖頸。
一股前所未有的疲憊和冰冷席卷了他。他慢慢轉過身,望向偏殿那扇緊閉的、隔絕了生死的門。皇上……您可一定要撐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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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海關,臨時安置的營帳。
比起之前那陰暗潮濕的囚籠,這里確實“干凈暖和”了些。帳內鋪了層厚實的毛氈,隔絕了地面的寒氣。一個燃燒正旺的炭盆放置在中央,散發出穩定的熱量,驅散了關外深秋的凜冽。筆墨紙硯也整齊地擺放在一張簡易的木案上。
李軒盤膝坐在毛氈上,手腳上那沉重冰冷的鐵鏈已經除去,只留下皮膚上幾道深紫色的淤痕和摩擦破皮的傷口,在炭火的暖意下隱隱作痛。一碗尚有余溫的、濃稠的小米粥放在他面前,旁邊還有一小碟咸菜。這待遇,顯然已是“幕僚標準”的體現。
但他毫無食欲。
帳內很安靜,只有炭火偶爾的噼啪聲。帳外,風雪似乎小了些,但一種新的、低沉而持續的聲響取代了之前的廝殺——那是成千上萬人勞作發出的混合噪音:號子聲、夯土的悶響、木材搬運的吱呀聲、鐵器敲擊的叮當聲……如同一頭巨大的、不知疲倦的怪獸在喘息。皇太極正在全力修復加固這座剛剛浴血奪下的雄關,將它打造成南下鯨吞的前進堡壘。
李軒的目光落在木案上那粗糙的紙張和筆墨上。皇太極給了他“時間”,讓他“好好想想”。想什么?想如何更詳盡地出賣火器機密?想如何為后金培育高產糧種?還是想……自己的“路”?
孫傳庭那顆懸掛在城門樓上的頭顱,如同夢魘中的烙印,在他閉眼時便清晰地浮現。那凝固的悲憤,那不屈的決絕,像燒紅的烙鐵,燙在他的良知上。他遞給皇太極的那份“投名狀”,那些關于火器弱點的“常識”,是否在最后的內城血戰中,被建虜利用,加速了孫傳庭和那些忠勇將士的死亡?這個念頭如同毒蛇,噬咬著他的內心。
“國士……”李軒低聲呢喃,聲音干澀沙啞。他想起自己在王帳中對孫傳庭的評價。可敬,可嘆,亦可悲。可悲的,何止是孫傳庭?更是這煌煌大明!廟堂袞袞諸公,醉心黨爭,視國事如弈棋;地方豪強胥吏,敲骨吸髓,視百姓如草芥。一座雄關的陷落,一個忠臣的隕滅,竟成了政敵攻訐的工具!崇禎……那個剛愎多疑、此刻恐怕已陷入狂怒或崩潰的年輕皇帝,他會如何應對這塌天之禍?他會醒悟嗎?還是會遷怒?比如……遷怒于自己這個“惹出禍端”又被建虜擄走的“妖人”?
李軒的嘴角扯出一個冰冷的、近乎自嘲的弧度。遷怒?恐怕是必然。周延儒之流,更不會放過這個將自己釘死在“通敵叛國”恥辱柱上的機會。自己的名字,此刻在京城,恐怕已與“漢奸”、“國賊”無異。歸德城外那點“萬家生佛”的虛名,在滔天的政治污水面前,脆弱得不堪一擊。
前路何在?留在這后金大營,憑借腦中的知識,或許真能博得一席之地,甚至……位極人臣。皇太極有梟雄之姿,重實務,知人善任,比那剛愎昏聵的崇禎強了何止百倍。范文程等漢臣,便是先例。
可然后呢?看著建虜的鐵蹄踏碎中原河山?看著億萬漢民在“剃發易服”的屠刀下呻吟?自己腦中那些超越時代的知識,那些本可用于富國強民、抵御外侮的種子,卻成了助紂為虐、加速華夏沉淪的利器?這與他穿越之初,想要挽天傾、扶社稷的初衷,豈非背道而馳?與那朱仁富之流,又有何本質區別?不過是從一己私利,換成了更大的野心罷了。
“路……”李軒閉上眼,炭火的熱意烘烤著他的臉頰,卻驅不散心底那徹骨的寒意與迷茫。這亂世棋局,他看似在皇太極這里贏得了一線生機,實則已陷入更深的泥沼。效忠建虜?良知難安。尋機南歸?身負“通敵”污名,舉步維艱,更是自投羅網。難道……真要隱姓埋名,遠遁山林,茍全性命于亂世,眼睜睜看著這神州陸沉?
不!一個聲音在他心底深處嘶吼。他不甘心!穿越一場,手握利器,豈能就此沉淪?孫傳庭的血不能白流!山海關的教訓必須被銘記!這腐朽透頂的大明需要一場刮骨療毒的劇變!而能帶來這場劇變的力量……他的目光,無意識地投向帳簾縫隙外。那里,風雪稍歇,鉛灰色的天空下,是連綿起伏、如同黑色潮水般的后金軍營。旌旗招展,刀槍如林,彌漫著一股野蠻而蓬勃的、毀滅性的力量。
一個極其大膽、極其瘋狂、也極其危險的念頭,如同黑暗中的鬼火,驟然在他混亂的思緒中點亮。這念頭讓他自己都感到一陣心悸,背脊瞬間被冷汗浸透。但隨之而來的,卻是一種近乎絕望的、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決絕!
他猛地睜開眼,眼中疲憊與迷茫盡褪,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不見底的幽暗和一種近乎燃燒的瘋狂。他艱難地挪動身體,坐到那張簡陋的木案前。粗糙的紙張鋪開,墨錠在硯臺里被一點點研磨開,散發出苦澀的松煙氣息。
他提起筆,飽蘸濃墨。筆尖懸停在紙面上方,微微顫抖。帳外,修復關城的號子聲、夯土聲隱隱傳來,如同沉重的鼓點,敲擊著他的心臟。
終于,他落筆了。墨跡在粗糙的紙面上洇開,不再書寫任何火器機密或農事要訣。他寫下的是一個地名,一個此刻或許正被流寇蹂躪、被朝廷遺忘、卻也蘊含著某種難以言喻可能的混亂之地——
陜西。
米脂。
筆跡凝重,力透紙背。寫罷,他盯著這兩個字,如同盯著深淵,也如同盯著……唯一可能的生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