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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龍纛下的棋局

  • 寒淵鼎
  • 惰性反應
  • 7442字
  • 2025-07-03 19:44:07

后金軍大營,中軍王帳。

帳外,寒風卷著雪沫,抽打著巨大的織金龍纛,發出獵獵的聲響,如同無數冤魂在嗚咽。帳內,卻是另一番天地。暖意融融,巨大的銅盆里,上好的銀霜炭無聲燃燒,散發出松木的清香,與帳外彌漫的血腥和焦糊味形成刺鼻的對比。地上鋪著厚厚的、色彩斑斕的波斯地毯,踩上去柔軟無聲。帳壁懸掛著斑斕的虎皮和熊羆之屬,彰顯著主人的勇武與征服。

皇太極斜倚在一張鋪著整張白虎皮的寬大坐榻上。他并未著甲,一身深紫色繡金團龍常服,外罩一件玄狐皮大氅,襯得他原本就寬厚的肩膀更加沉穩。他面容方正,膚色微深,下頜蓄著精心修剪的短須,眼神沉靜,仿佛深潭之水,不起波瀾。此刻,他正用小銀刀慢條斯理地削著一顆凍梨,動作優雅從容,與帳外煉獄般的戰場形成了詭異而強烈的反差。

李軒被兩名身披重甲、如同鐵塔般的巴牙喇(護軍)押著,站在帳中。沉重的木枷和鐵鏈尚未除去,冰冷的金屬硌著他的皮肉,長時間的束縛讓他的雙臂幾乎失去知覺,脖頸更是僵硬酸痛。他強迫自己站直身體,目光平靜地迎向那位掌握著生殺予奪大權的后金之主。

“明狗,跪下!”押解他進來的那名臉上帶著猙獰刀疤的拔什庫(十夫長),見李軒竟敢直視大汗,厲聲呵斥,抬腳就要踹向李軒的膝彎。

“巴圖魯。”皇太極削梨的手微微一頓,頭也沒抬,只淡淡吐出三個字。

那拔什庫巴圖魯如同被施了定身法,踹到一半的腳硬生生停在半空,臉上兇悍之色瞬間化為惶恐,躬身退到一旁,大氣不敢出。

帳內一片死寂,只剩下銀刀劃過凍梨那細微的沙沙聲。良久,皇太極才將削好的一片晶瑩梨肉送入口中,慢慢咀嚼,仿佛在品味世間至美。他咽下梨肉,拿起一方雪白的絲帕,仔細擦了擦手,這才抬起眼,目光第一次真正落在李軒身上。

那目光并不如何銳利逼人,卻像深秋的潭水,帶著一種能穿透骨髓的冰冷與審視。它緩緩掃過李軒洗得發白、沾滿泥污和雪沫的青布囚服,掃過他脖頸上沉重的木枷和手腕腳踝上粗糲的鐵鏈,最后,定格在他那雙眼睛上。那雙眼睛,沒有預想中的恐懼、諂媚或憤怒,只有一種近乎疲憊的沉靜,以及沉靜之下,難以窺探的深潭。

“李軒?”皇太極開口了,聲音不高,帶著一種奇特的、混合著關外口音的沉穩漢話,“歸德府的書生?被崇禎皇帝鎖拿進京的欽犯?”他語氣平淡,仿佛在陳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你說你有絕密軍情,要面見于我?現在,你見到了。說。”

每一個字都清晰沉穩,卻帶著無形的重壓。帳內侍立的范文程等文臣,以及多爾袞、阿濟格等悍將,目光都聚焦在李軒身上,如同群狼環伺。

李軒感到喉嚨干澀,冰冷的鐵鏈摩擦著傷口,帶來陣陣刺痛。他深吸一口氣,壓下身體的疲憊和不適,迎著皇太極那深潭般的目光,聲音因干渴而沙啞,卻努力保持著平穩:

“大汗明鑒。在下李軒,一介書生,因在歸德推廣活命糧種,觸怒地方豪強,遭其構陷,被朝廷鎖拿。所謂絕密軍情,”他微微一頓,眼神坦蕩,“實乃在下脫身保命的權宜之計。若直言相告,恐怕未及面見大汗,便已身首異處于游騎刀下。”

此言一出,帳內氣氛瞬間凝固!多爾袞眼中厲芒一閃,阿濟格更是按住了腰刀刀柄,臉上露出被戲耍的暴怒。范文程則微微蹙眉,若有所思。那拔什庫巴圖魯更是氣得臉膛發紫,若非皇太極在前,恐怕早已拔刀相向。

皇太極臉上的肌肉似乎沒有任何抽動,只是那雙深潭般的眸子,微微瞇了一下,像平靜的水面投入了一顆石子,蕩開一圈極細微的漣漪。他沒有立刻發作,只是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坐榻白虎皮光滑的皮毛,聲音依舊聽不出喜怒:

“哦?權宜之計?”他微微向前傾身,一股無形的壓迫感瞬間籠罩了李軒,“那你可知,欺騙本汗,會是什么下場?剝皮?點天燈?還是……喂狗?”

每一個詞,都帶著血腥的寒意。帳內的溫度仿佛驟然下降。

李軒感覺背脊的寒意直沖頭頂,但他知道自己已無退路。他挺直了因枷鎖而佝僂的脊背,目光毫不避讓:“在下深知死罪。然,螻蟻尚且貪生。在下所言雖非軍情,但于大汗,或比十萬軍情更有價值。”

“更有價值?”皇太極嘴角似乎勾起一絲極淡的、幾乎看不見的弧度,是嘲諷,也是興味,“說來聽聽。若說不出個所以然,本汗會讓你明白,什么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李軒的心臟在胸腔里劇烈跳動,撞擊著冰冷的枷鎖。他強迫自己冷靜,大腦飛速運轉,將早已準備好的腹稿,結合眼前這深不可測的對手,重新組織。

“其一,價值在‘知’。”李軒的聲音清晰起來,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冷靜,“大汗雄才大略,志在天下。然欲取天下,必先知天下。大汗可知,此刻大明朝廷中樞,是何景象?”

他頓了頓,不給皇太極打斷的機會,語速加快:“崇禎帝登基五載,誅除閹黨,看似勵精圖治,實則剛愎多疑,刻薄寡恩!朝中黨爭酷烈,東林清流與閹黨余孽勢同水火,互相傾軋,視國事如兒戲!地方官員,貪墨成風,盤剝無度,視百姓如草芥!天災頻仍,流寇四起,民怨沸騰,已如遍地干柴!此非在下妄言,乃我親身經歷,歸德府豪強朱仁富,囤積居奇,欲置萬千饑民于死地,官府視若無睹,反助其構陷于我!此等朝廷,此等官吏,根基早已腐朽透頂!大汗兵鋒所指,破其門戶易,收其民心……難!”

他直視著皇太極的眼睛,一字一句:“大汗可知,為何山海關能如此輕易被您攻破?非關將士不勇,非關孫傳庭無能!實乃朝廷黨爭掣肘,糧餉不濟,軍心渙散,更有奸細內應!此乃大明心腹之疾,亦是您最大的敵人——非在關外,而在其廟堂之內!”

帳內一片寂靜。范文程眼中精光閃動,微微頷首。多爾袞、阿濟格等悍將雖對漢人文辭不甚了了,卻也聽出了李軒話中對明朝的深刻剖析和貶斥,臉上怒色稍霽。

皇太極依舊面無表情,只是摩挲虎皮的手指停了下來。他身體微微后靠,靠在白虎皮的軟墊上,似乎在消化李軒的話。

“其二,”李軒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嘶啞,但氣勢不減,“價值在‘器’!大汗鐵騎,天下無雙。然攻城拔寨,攻堅克銳,火器之利,不可或缺。大汗軍中紅夷大炮,威力驚人,然……”他話鋒一轉,“射速緩慢,移動笨拙,且需精熟炮手操持。此等利器,大明亦有,且更多!孫傳庭守山海關,必倚仗此物!大汗可知其布防?可知其弱點?可知其火藥配比與射程之秘?在下雖不知具體軍情,然飽讀雜書,于火器一道,略知一二。譬如,紅夷大炮最懼者,非刀劍,乃泥濘潮濕!炮管過熱易炸,需以濕布包裹降溫,然濕氣侵入藥室,則啞火頻發……”

他侃侃而談,將后世所知的一些關于早期火器(尤其是前膛裝填的重型火炮)的常識性弱點,結合這個時代的實際情況,半真半假地拋了出來。這些知識,對于皇太極麾下已初步掌握火器、并深知其威力的將領謀臣來說,無異于黑暗中點亮的一盞燈!阿濟格甚至忍不住向前踏了半步。

皇太極的目光,終于起了變化。那深潭般的眼底,掠過一絲真正的、帶著審視與估量的光芒。他不再將李軒僅僅視為一個狡辯的囚徒,更像是在打量一件……或許有用的工具。

“其三,”李軒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力量,“價值在‘勢’!大汗今日破關,威震華夏。然,破關易,守土難,收民心更難!大明雖朽,然其立國二百余載,綱常名教,深入人心。大汗若一味恃強,殺戮過甚,則漢人畏威而不懷德,反抗必如野火,此起彼伏!歸德之事,便是一例!朱仁富死,非死于我手,死于天怒人怨!在下推廣新糧,非為邀名,實為活命!百姓所求,不過一飯一衣,一隅安身!大汗欲取中原,必先解民倒懸!效仿古之圣王,行屯田,減賦稅,安流民,用漢官,施仁政!如此,方能使漢人知大汗非為劫掠之酋長,實乃拯民于水火之真命!”

“真命?”皇太極輕輕重復了這兩個字,嘴角那抹若有若無的弧度似乎深了一分。他緩緩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帳內燈火的映照下投下巨大的陰影,幾乎將李軒完全籠罩。他踱步到李軒面前,兩人距離不過數尺。皇太極的目光如同實質的探針,再次深深刺入李軒的眼底,仿佛要將他靈魂深處的一切都挖掘出來。

“好一番慷慨陳詞!知廟堂之弊,曉火器之秘,更懂收攏人心之道。”皇太極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洞悉人心的力量,“李軒,你告訴本汗,你究竟是何人?一介書生,焉能有此見識?焉能有此膽魄,在本汗面前侃侃而談,指點江山?你所謂的‘權宜之計’,恐怕也只是你更大棋局中的一步吧?你……究竟想從本汗這里,得到什么?”

空氣瞬間繃緊,如同拉滿的弓弦!皇太極的問題,直指核心,剝開了所有華麗的辭藻和看似合理的分析,露出了赤裸裸的動機疑云。多爾袞的手再次按上了刀柄,范文程屏住了呼吸。

李軒感到一股巨大的壓力幾乎要將他壓垮。皇太極的敏銳和直接,遠超他的預判。他不能退縮,不能猶豫,任何一絲遲疑,都可能被解讀為心虛。

他迎著那幾乎能將他靈魂洞穿的目光,臉上露出一抹極其復雜的神色——混雜著坦誠、無奈,以及一種被逼到絕境后的破罐破摔。

“大汗明察秋毫。”李軒的聲音帶著一絲疲憊的沙啞,“在下所求,不過‘活命’二字。大明朝廷視我為妖人、為叛逆,鎖拿進京,必死無疑!投奔大汗,或許尚有一線生機。至于見識膽魄……亂世求生,螻蟻亦需掙扎。在下所言,不過是將所見所聞所思,和盤托出,以證己身非無用之輩,或可……在大汗帳下,求一容身之地,茍全性命于亂世罷了。”他微微垂下眼簾,濃密的睫毛在蒼白的臉上投下小片陰影,掩去了眸底深處一閃而過的精光。示弱,有時是最好的鎧甲。

“容身之地?”皇太極的目光在李軒低垂的臉上逡巡著,仿佛在掂量他話語中的真偽。帳內靜得可怕,只有炭火偶爾發出的輕微噼啪聲。時間,在這一刻仿佛被拉長、凝固。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沉默即將達到頂點時,帳外突然傳來一陣急促而沉重的腳步聲,伴隨著盔甲甲葉碰撞的嘩啦聲!一名渾身浴血、甲胄上布滿刀痕箭孔的戈什哈(傳令兵),未經通報便猛地掀開厚重的帳簾闖入,帶進一股刺骨的寒風和濃烈的血腥氣!

“報——!”戈什哈單膝跪地,聲音嘶啞急促,帶著巨大的驚惶,“啟稟大汗!明軍殘部據守內城街巷,負隅頑抗!孫傳庭老賊……孫傳庭老賊親率死士,點燃了靠近內城水門秘道附近的火藥庫!引發大爆炸!我軍……我軍沖擊內城的前鋒牛錄損失慘重!阿巴泰貝子……阿巴泰貝子身陷火海,生死不明!”

“什么?!”帳內瞬間炸開!多爾袞、阿濟格等悍將勃然變色!范文程也驚得站了起來!

皇太極猛地轉身,臉上那古井無波的沉靜第一次被打破,眉頭驟然鎖緊,眼中爆射出駭人的寒光!一股凜冽的殺意如同實質般彌漫開來!

李軒心中亦是巨震!孫傳庭!他果然還沒死!而且,竟以如此慘烈的方式,再次狠狠咬了皇太極一口!

皇太極的目光,如同兩道冰冷的閃電,倏然掃過帳內諸將,最后,竟又落回了李軒身上!那眼神極其復雜,有被孫傳庭頑強抵抗激起的暴怒,有對阿巴泰生死的擔憂,更有一絲……難以言喻的審視!仿佛在問:你方才所言大明腐朽、軍心渙散,那這孫傳庭和這些死戰不退的明軍,又作何解?

李軒心頭一緊,知道這是最危險的時刻!任何對孫傳庭的貶低或對明軍抵抗的輕描淡寫,都只會引起皇太極更深的猜忌和厭惡!他必須給出一個能自圓其說、又能觸動這位梟雄內心的解釋!

他深吸一口氣,迎著皇太極那冰火交織的目光,搶在其他人開口前,用一種帶著沉重與敬意的語氣,清晰地說道:

“孫督師……真國士也!大明有此忠勇,乃其國祚未盡之證!然……”他話鋒一轉,語氣帶著一種洞察世事的悲涼,“大廈將傾,獨木難支!孫督師之忠勇,恰恰映照出大明朝廷之昏聵!如此良將,若得明主信重,糧餉充足,將士用命,山海關何至于此?大明何至于此?孫督師今日之血戰,非為崇禎,非為那腐朽的朝廷,乃是為其心中之道義,為身后之黎庶!此等人物,可敬,可嘆,然……亦可悲!”

李軒的話,像一盆冰水,澆在帳內因阿巴泰噩耗而升騰的怒火上。他既肯定了孫傳庭的忠勇(這符合皇太極自身對勇士的價值觀),又將其悲壯結局歸咎于明朝的腐朽(這契合皇太極的戰略認知),更點出了其精神內核(為道義和黎庶),無形中拔高了孫傳庭的形象,也巧妙地將皇太極的怒火引向了明朝朝廷本身,而非孫傳庭個人。

皇太極眼中的暴怒和殺意,在李軒這番話語中,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劇烈地波動了一下,竟奇異地平復了幾分。他深深看了李軒一眼,那目光中的審視意味更加濃厚,仿佛要重新評估眼前這個囚徒的價值。

“傳令!”皇太極猛地轉身,不再看李軒,聲音恢復了慣常的沉穩,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命多爾袞、阿濟格,親率兩黃旗精銳,不計代價,給本汗碾碎內城殘敵!活要見孫傳庭,死……也要見尸!務必找到水門秘道入口!阿巴泰……生要見人,死要見尸!”他頓了頓,補充道,“傳令各部,約束士卒,入城后,非激烈抵抗者,不得濫殺!尤其……不得驚擾糧倉、匠戶!”

“嗻!”多爾袞、阿濟格等將轟然應諾,殺氣騰騰地沖出大帳。

帳內只剩下皇太極、范文程、幾名侍衛,以及依舊被枷鎖禁錮的李軒。氣氛再次變得微妙而凝重。

皇太極緩緩踱步,走回白虎皮坐榻,卻沒有立刻坐下。他背對著李軒,高大的身影在燈火下顯得有些沉默。良久,他才緩緩開口,聲音聽不出情緒:

“李先生。”他用了“先生”這個稱謂,而非之前的“明狗”或直呼其名,“你方才所言,關于火器弱點,關于民心……很有意思。把你所知的,關于紅夷大炮、火銃,以及……你所推廣的那種耐旱高產糧種的一切,”他頓了頓,加重了語氣,“詳詳細細,寫下來。”

他揮了揮手,一名侍衛立刻上前,粗暴地卸下了李軒脖頸上的木枷,但手腳的鐵鏈并未除去。另一名侍衛則捧來一張矮幾,上面鋪著粗糙的毛邊紙,放著一支炭筆和一塊劣質的墨錠。

“就在這里寫。”皇太極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寫清楚,寫明白。本汗……要看你的誠意。”他重新坐回榻上,閉目養神,不再看李軒。但李軒知道,那雙看似閉合的眼睛背后,是無時無刻不在的、如同鷹隼般的監視。

沉重的枷鎖卸去,脖頸驟然一松,帶來一陣眩暈般的輕松感,隨即是更加尖銳的酸痛。李軒活動了一下幾乎僵硬的脖子,目光落在矮幾上粗糙的紙張和炭筆上。冰冷的鐵鏈纏繞著手腕腳踝,每一次細微的動作都帶來金屬摩擦的刺痛和冰冷的觸感。

他緩緩坐下,拿起那塊冰冷的炭筆。粗糙的筆尖劃過毛邊紙,發出沙沙的聲響。他沒有立刻寫下那些足以改變戰爭進程的火器機密,而是深吸一口氣,提筆在紙頁最上方,用炭筆寫下了兩個方正有力、在這個時代卻顯得極其突兀的簡體字:

土豆

紅薯

這兩個字,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間吸引了帳內所有人的目光。范文程眼中閃過一絲驚異,侍衛們則一臉茫然。連閉目養神的皇太極,似乎也微微動了一下眼皮。

李軒沒有停頓,開始在“土豆”二字下方,詳細寫下其特性:耐旱耐瘠,不挑土壤,畝產極高,塊莖可食,生長期短……筆跡沉穩,條理清晰。他故意放慢了速度,每一個字都寫得一絲不茍,仿佛在精心雕琢。他在拖延時間,也在整理思緒,更是在觀察。觀察皇太極的反應,觀察這帳內微妙的氣氛變化。

寫完土豆,他又在“紅薯”下方同樣列明其優點。然后,才在紙張的下方空白處,另起一行,開始書寫關于火器的內容。他沒有直接寫紅夷大炮的致命弱點,而是先寫了一些關于火藥配比、顆粒大小對燃燒效率和射程影響的常識性知識,這些都是這個時代頂尖火器專家或許也知曉,但普通將領絕對不了解的細節。他寫得條分縷析,如同在撰寫一份嚴謹的教材。

“火硝提純之法,以水溶之,反復熬煮結晶,可得精硝,威力倍增……”

“火藥顆粒,并非越細越好,需大小均勻,以指捻不碎為佳,如此燃燒更勻,不易炸膛……”

“鳥銃(火繩槍)引火藥池,需常保干燥,濕氣侵入則啞火頻發,可用油布覆蓋……”

他寫得很慢,很細。時間在沙沙的書寫聲中悄然流逝。帳外,隱隱傳來更加激烈、更加絕望的喊殺聲和爆炸聲,那是多爾袞和阿濟格正在對山海關內城殘存的明軍發動最后的、也是最殘酷的進攻。每一次巨大的爆炸聲傳來,都讓帳內的空氣為之凝固,侍衛們的呼吸會下意識地屏住,皇太極搭在膝蓋上的手指,也會微不可察地收緊一下。

李軒的心,也隨著那遠方的廝殺聲而揪緊。孫傳庭……還能撐多久?那份血書……能送到京城嗎?崇禎……會做出什么決定?他筆下未停,心中卻如同翻江倒海。他深知,自己此刻寫下的每一個字,都可能加速孫傳庭和那些殘存明軍的死亡,也可能為未來無數漢人百姓帶來難以預料的災禍。然而,為了活命,為了能繼續下這盤以天下為棋局的險棋,他別無選擇。他只能賭,賭皇太極對知識的重視,賭自己后續的價值,能壓過眼前這份“投名狀”帶來的道德負罪感。

終于,在寫到關于紅夷大炮炮管過熱需要降溫、但濕氣侵入藥室會引發更大風險這一關鍵點時,李軒停下了筆。他放下炭筆,活動了一下因長時間書寫而酸痛僵硬的手指。粗糙的紙張上,已密密麻麻寫滿了炭黑色的字跡。

他抬起頭,看向皇太極。后者不知何時已睜開了眼睛,正靜靜地看著他,或者說,看著他面前那張寫滿了字的紙。那目光,深邃依舊,卻似乎少了幾分最初的冰冷審視,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復雜。是滿意?是探究?還是更深的算計?

“大汗。”李軒的聲音帶著書寫后的干澀,“此乃在下所知之概要。火器之道,深奧繁雜,非一日之功。糧種之事,更需實地試種,方知成效。紙上談兵,終覺淺薄。”

皇太極沒有說話,只是對范文程使了個眼色。范文程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捧起那張還帶著炭筆粉末氣息的紙張,如同捧著一件稀世珍寶。他快速掃視著上面的內容,越看,眼中驚異之色越濃,隨即化為凝重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興奮。他對著皇太極,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

皇太極的目光再次落回李軒身上,停留了片刻。那片刻的凝視,仿佛有千鈞之重。李軒坦然迎視,眼神中帶著疲憊,帶著無奈,也帶著一絲等待裁決的平靜。

“送李先生去休息。”皇太極終于開口,聲音恢復了慣常的沉穩,聽不出任何情緒,“好生看管。沒有本汗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接近打擾。”他頓了頓,補充道,“飲食……按幕僚標準供給。”

“嗻!”侍衛應聲上前。

李軒心中一塊巨石轟然落地,緊繃的神經驟然松弛,隨之而來的是一種巨大的、幾乎將他淹沒的疲憊感。他站起身,沉重的鐵鏈嘩啦作響。在兩名侍衛的“護送”下,他轉身,步履有些蹣跚地走向帳口。掀開厚重帳簾的剎那,一股夾雜著濃烈血腥、硝煙和焦糊味的寒風猛地灌入,讓他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噤。

帳外,天色更加陰沉,風雪似乎更大了。遠處山海關內城方向,火光沖天,映紅了半邊鉛灰色的蒼穹,廝殺聲、爆炸聲如同地獄的喪鐘,依舊隱隱傳來。那火光,映在李軒深不見底的眼眸里,跳躍著,燃燒著。

他知道,自己暫時活下來了。用一些知識,換來了片刻喘息。但他也踏入了更深、更危險的漩渦。皇太極的“幕僚標準”,既是恩賞,也是枷鎖。這后金大營,是新的囚籠,也是新的棋盤。而山海關的血火,京城的暗流,才是這盤大棋真正的開局。他回頭,最后看了一眼那在風雪中獵獵作響的織金龍纛,然后,頭也不回地走進了漫天風雪之中,走向那個未知的、由重兵把守的營帳。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風雪與營帳的陰影里,只留下那頂巨大的王帳,在關外的寒風中,如同沉默的巨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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