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囚途烽煙
- 寒淵鼎
- 惰性反應
- 7321字
- 2025-07-03 19:43:01
囚車在官道上碾過,留下兩道深深的車轍印,如同大地被撕開的傷口。車輪每一次轉動,都伴隨著令人牙酸的吱呀聲,仿佛這具簡陋的木籠隨時會散架。李軒盤膝坐在狹窄的車廂里,粗重的木枷鎖著脖頸和雙手,沉重的鐵鏈纏繞腳踝,每一次顛簸都讓冰冷的金屬狠狠硌進皮肉。他閉著眼,仿佛入定,但深鎖的眉頭和緊抿的唇線,泄露著內心的洶涌。
押解的隊伍規(guī)模不小。歸德府新上任的代理知府,為了撇清干系和彰顯“平叛”之功,幾乎將府衙能抽調的衙役和臨時征調的鄉(xiāng)勇傾巢而出。幾十號人,手持水火棍、腰挎銹跡斑斑的腰刀,簇擁著這輛孤零零的囚車。隊伍前頭,一個穿著嶄新青色官袍、卻掩不住眉宇間惶恐與急于立功神色的中年官員,正是那位代知府,時不時緊張地回頭張望囚車,又焦躁地催促隊伍加快速度。
“快!都跟上!天黑前必須趕到驛站!京城等著提人呢!”代知府尖利的聲音在空曠的原野上顯得格外刺耳。
隊伍沉默地行進,只有腳步聲、車輪聲和粗重的喘息。衙役鄉(xiāng)勇們眼神閃爍,不時偷瞄囚車。李軒在歸德城外坡地上“請?zhí)炝P”誅殺朱仁富的傳聞,早已在私下里被添油加醋傳得神乎其神。此刻看著囚籠中這個沉靜得可怕的年輕人,不少人心里都打著鼓,下意識地離囚車遠了幾步。
“喂,酸丁!”一個滿臉橫肉的衙役頭目,似乎想驅散心頭的寒意,故意用刀鞘重重敲了敲囚車的木柵欄,發(fā)出沉悶的響聲,“裝什么死?你那‘天罰’的神通呢?使出來給爺們兒瞧瞧啊?看能不能劈開這枷鎖?”
李軒眼皮都沒抬一下,仿佛那只是一只嗡嗡叫的蒼蠅。他的心神,早已穿透這囚籠的禁錮,飛向千里之外的京城,在那座巨大而陰森的棋盤上推演。崇禎的多疑、王承恩的深算、東林清流的清高與狠毒……一張張面孔,一條條可能的線索,在他腦中交織、碰撞。周延儒!這個名字如同毒蛇般纏繞上來。這位以清流自居、實則黨同伐異手段酷烈的次輔,絕不會放過“萬家生佛”這個足以刺痛他神經、玷污東林“清譽”的靶子。歸德府衙役隊伍里那些異常警惕、眼神深處帶著審視的陌生面孔,恐怕就是某些勢力提前埋下的釘子。押解之路,即是審判之始。每一步,都可能踩中早已布好的陷阱。
他緩緩睜開眼,目光投向官道兩旁蕭瑟的田野。深秋的寒風卷起枯黃的敗葉,打著旋兒,掠過光禿禿的枝椏,發(fā)出嗚咽般的聲響。遠處地平線上,鉛灰色的云層低低壓著,沉甸甸的,醞釀著一場更大的風暴。這天地間的肅殺,與他心中的推演,竟是如此契合。
囚車行至一片開闊的河谷地帶,官道沿著結冰的河灘蜿蜒。風更大了,卷起細碎的雪沫,抽打在臉上,冰冷刺骨。
突然!
一陣極其微弱、卻異常沉悶的震動感,透過車輪,順著冰冷的鐵鏈,清晰地傳到了李軒的腳踝!那震動,不同于車馬行進,更像是一種來自大地深處的、遙遠而整齊的脈動!頻率極快,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穿透力!
李軒猛地抬頭,原本沉靜如水的眼眸瞬間銳利如鷹隼!他側耳凝神,捕捉著風中斷續(xù)傳來的、幾乎被呼嘯寒風掩蓋的聲響——那不是風聲!是無數馬蹄密集敲擊凍土的悶雷!隱隱約約,似乎還夾雜著一種非人的、充滿野性的低沉號角!
“停!”李軒的聲音并不高,卻像一把冰冷的錐子,瞬間刺穿了隊伍的嘈雜和代知府的催促聲,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有大隊騎兵!正北偏東方向!距離……二十里內!速度極快!”
整個隊伍瞬間一滯。代知府勒住馬,驚疑不定地回頭:“胡說什么!哪來的……”他的話戛然而止。他也感覺到了!座下的馬匹開始不安地刨著蹄子,打著響鼻,耳朵緊張地轉動著!
衙役和鄉(xiāng)勇們面面相覷,臉上寫滿了茫然和一絲被李軒話語勾起的恐懼。他們什么也沒聽見,但那種莫名的心悸和坐騎的異常,讓空氣驟然緊張起來。
“大人!快看!烽煙!”隊伍末尾一個眼尖的鄉(xiāng)勇,指著東北方向天際,失聲尖叫起來!
所有人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見遙遠的天際線之上,幾道粗大的、漆黑如墨的煙柱,正滾滾升騰,直刺鉛灰色的蒼穹!那煙濃得化不開,帶著一種不祥的毀滅氣息,在狂風的撕扯下,頑強地扭曲著、擴散著,像幾條垂死的黑龍!
“山……山海關?!”代知府的臉“唰”地一下變得慘白如紙,嘴唇哆嗦著,連聲音都變了調,“是狼煙!最高等級的告急狼煙!敵襲!建虜……是建虜叩關了!”
“建虜來了!”
“跑啊!”
恐慌如同瘟疫般在隊伍中瞬間炸開!衙役鄉(xiāng)勇們哪里還顧得上什么囚犯、什么差事,保命要緊!他們哭爹喊娘,丟下手中的棍棒,像沒頭的蒼蠅一樣,推搡著、叫罵著,轉身就向來的方向或旁邊的野地里沒命地奔逃!
代知府更是魂飛魄散,哪里還管什么官威,狠狠一鞭子抽在馬臀上,那馬吃痛,長嘶一聲,撒開四蹄,馱著他連滾爬爬地朝著遠離烽煙的方向狂奔而去,官帽歪斜,狼狽不堪。
短短幾個呼吸間,剛才還浩浩蕩蕩的押解隊伍,竟已作鳥獸散!只剩下那輛孤零零的囚車,歪斜地停在空曠的河灘官道上。沉重的木枷和鐵鏈鎖著李軒,讓他動彈不得。寒風卷著雪沫,無情地抽打在他臉上。
李軒沒有去看那些倉皇逃竄的背影。他的目光,死死盯著東北方那幾道撕裂天空的黑色烽煙,眼神深處,冰封的湖面下,是驟然炸開的驚濤駭浪!山海關!大明北門鎖鑰!怎么會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被突襲?皇太極的時機,拿捏得太精準,太毒辣了!這背后,僅僅是建虜的兇悍,還是……京城那盤大棋里,有人遞出了引狼入室的刀?!
馬蹄聲!不再是隱約的悶雷,而是清晰可聞、如同海潮般洶涌澎湃、由遠及近的恐怖轟鳴!大地在顫抖!冰封的河面發(fā)出細微的碎裂聲!視線盡頭,一片快速移動的、巨大的陰影,如同吞噬天地的烏云,正貼著地平線,以驚人的速度漫卷而來!那陰影中,反射著金屬特有的、冰冷刺骨的寒光!
一支規(guī)模龐大的騎兵!目標,正是這片無遮無攔的河谷官道!他們顯然發(fā)現了這輛孤零零的囚車,如同狼群發(fā)現了落單的獵物,陣型微微調整,幾支兇悍的前鋒如同離弦之箭,驟然加速,脫離大部隊,直撲而來!猙獰的鬼面盔,飄揚的金錢鼠尾辮,彎刀出鞘的刺耳摩擦聲……后金游騎!
李軒的心,沉到了冰點。冰冷的枷鎖和鐵鏈,此刻成了無法掙脫的死亡鐐銬。他深吸一口凜冽刺骨的寒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大腦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運轉。逃?絕無可能!降?屈膝于建虜,不如速死!唯一的生機……他猛地抬頭,看向那些越來越近、如同擇人而噬的兇獸般的游騎,眼神中爆發(fā)出一種近乎瘋狂的決絕!賭!賭這些驕狂的蠻夷,對一個鎖在囚車里的“明狗”俘虜,會有一瞬間的輕蔑和好奇!賭他們不會立刻揮刀,而是想抓個活口!
他猛地挺直脊背,不再掩飾,目光如電,迎向那幾騎沖在最前面、殺氣騰騰的后金騎兵,用盡全身力氣,以清晰、沉穩(wěn)、甚至帶著一絲奇異嘲諷的語調,高聲喝道:
“我乃大明欽犯!身負絕密軍情!帶我去見你們的主將!遲了,你們擔待不起!”
聲音在空曠的河灘上回蕩,清晰地傳入疾馳而來的后金騎兵耳中。那為首的一名拔什庫(十夫長),臉上帶著猙獰刀疤,正欲揮刀劈砍囚車,聞言猛地一勒韁繩!健馬人立而起,發(fā)出嘶鳴。他狐疑地打量著囚車中這個被重重枷鎖禁錮、卻眼神銳利如刀、毫無懼色的年輕人。
“明狗?欽犯?軍情?”拔什庫用生硬的漢話重復著,眼中兇光閃爍,帶著審視和一絲被勾起的好奇。他揮了揮手,阻止了身后騎兵的動作。幾把雪亮的彎刀,懸停在距離囚車木柵僅數寸之遙的空氣中,刀鋒的寒氣幾乎要割裂李軒的皮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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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禁城,乾清宮西暖閣。
龍涎香的氣息依舊沉浮,卻再也壓不住那股幾乎凝成實質的焦灼與恐慌。暖閣內,氣氛壓抑得如同暴風雨前的死寂。崇禎皇帝朱由檢,早已不復片刻前批閱奏章時的疲憊坐姿。他像一頭被困在籠中的猛獸,在御案前急促地來回踱步。明黃色的龍袍下擺隨著他劇烈的動作翻飛,帶起一陣陣不安的風。他臉色鐵青,嘴唇抿得沒有一絲血色,眼白處布滿了駭人的血絲,每一次呼吸都沉重得如同破舊的風箱。
“山海關……山海關!”他猛地停下腳步,聲音嘶啞干裂,帶著一種瀕臨崩潰的狂躁,狠狠一拳砸在御案上!堆積如山的奏章嘩啦啦傾倒,硯臺翻倒,濃黑的墨汁潑濺開來,污了明黃的緞面,也污了那份剛剛送達、墨跡未干的八百里加急軍報。
“皇爺息怒!保重龍體啊!”王承恩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聲音帶著哭腔,額頭緊緊貼著冰冷光滑的金磚地面。他枯瘦的身體在寬大的袍服下微微顫抖,不知是恐懼還是別的什么。
“息怒?朕如何息怒?!”崇禎猛地轉身,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王承恩,那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孫傳庭的告急文書呢?!念!給朕一字一句地念出來!”他指著地上那份被墨跡污損了大半、卻依舊能看清鮮紅“八百里加急”印記的塘報。
王承恩不敢怠慢,膝行上前,顫抖著捧起那份沉甸甸、仿佛沾著關外血腥氣的塘報。他努力穩(wěn)住聲音,但每一個字,都像帶著冰碴,砸在暖閣死寂的空氣里:
“臣……臣兵部右侍郎兼右僉都御史,總督薊遼、保定等處軍務,孫傳庭,頓首泣血以聞:……崇禎五年十月廿三,丑時三刻,建虜奴酋皇太極,親率八旗勁旅逾十萬,裹挾蒙古諸部,趁風雪夜,以奸細內應開小西門,奇襲我山海關!……臣倉促應戰(zhàn),然風雪迷眼,烽燧信號不暢,各堡各自為戰(zhàn)……虜騎如潮,其重甲步卒‘死兵’(擺牙喇)以厚盾裹濕棉被抵擋火器,蟻附登城……血戰(zhàn)竟日,西羅城、北翼城相繼陷落!……主關城墻多處被紅夷炮轟塌……守軍死傷枕藉,血流漂杵……臣……臣親率家丁巷戰(zhàn),身被數創(chuàng)……然……然虜勢太熾,關城……關城危在旦夕!臣……臣愧對圣恩,唯……唯有效死以報!懇請陛下……速發(fā)援兵!山海關若失,虜騎將直撲畿輔,京師震動!臣……孫傳庭絕筆……”
“絕筆……”崇禎喃喃重復著這兩個字,身體晃了晃,臉色由青轉白,最后變成一片死灰。他踉蹌后退兩步,頹然跌坐在冰冷的龍椅上,仿佛全身的力氣都被瞬間抽空。“十萬……紅夷炮……內應……關城危在旦夕……”這些字眼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的神經上。
“廢物!都是廢物!”短暫的失神后,是更猛烈的暴怒火山般爆發(fā)!崇禎猛地抓起御案上一個成窯五彩茶盞,狠狠摜在地上!“啪嚓!”一聲脆響,名貴的瓷器瞬間化為齏粉,滾燙的茶水混合著瓷片飛濺開來,有幾片甚至擦著王承恩的額頭飛過,留下一道血痕!
“朕的邊軍!朕的雄關!朕每年數百萬的遼餉!都喂了狗嗎?!一個風雪夜!就讓皇太極破了關?!孫傳庭……孫傳庭他……”崇禎的聲音因極致的憤怒和恐懼而扭曲變形,“他要是敢丟關,朕誅他九族!誅他九族!”
他胸膛劇烈起伏,目光掃過暖閣內噤若寒蟬、匍匐在地的太監(jiān)宮女,最后落在王承恩身上,那眼神充滿了被逼到絕境的瘋狂:“援兵!援兵在哪?!京營呢?!宣大、山西的兵呢?!為什么還沒到?!是不是都在觀望?是不是都想看朕的笑話?!說!”
王承恩額頭冷汗涔涔,血水和冷汗混在一起流下,他卻不敢擦拭:“皇爺息怒!京營……京營精銳早已抽調大半往陜西剿寇,余下……余下恐不堪野戰(zhàn)……宣大、山西援兵,路途遙遠,風雪阻道,恐……恐鞭長莫及啊!”他聲音艱澀,每一個字都像是在刀尖上滾過。
“鞭長莫及?”崇禎發(fā)出一聲凄厲的慘笑,那笑聲在空曠的暖閣里回蕩,令人毛骨悚然,“好一個鞭長莫及!那朕呢?!朕的京師呢?!就坐等著建虜的鐵蹄踏破城門嗎?!祖宗基業(yè)……兩百余年的江山……”他猛地站起身,卻又因眩暈和無力重重坐了回去,雙手死死抓住龍椅的扶手,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發(fā)出咯咯的響聲。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終于徹底淹沒了憤怒,讓他渾身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山海關破,意味著什么?意味著那道阻擋了建虜幾十年的屏障轟然倒塌!意味著皇太極的虎狼之師,將沿著遼西走廊,長驅直入,直逼京畿!土木堡之變……京師被圍……這些噩夢般的場景,瞬間攫住了他的心臟。
就在這時,暖閣外傳來一陣極其急促、幾乎破了音的稟報聲:
“啟稟皇爺!司禮監(jiān)王公公!山海關……山海關八百里塘報之后,又有六百里加急!是……是押解歸德欽犯李軒的歸德府代知府,于途中遭遇建虜前鋒,僥幸逃脫后所發(fā)!塘報言……言那李軒,已被……已被建虜游騎擄獲!生死不明!”
如同在滾沸的油鍋里又潑進一瓢冰水!暖閣內瞬間死寂!
崇禎猛地抬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向門口!王承恩也霍然抬首,渾濁的老眼中精光爆射!
李軒!那個被鎖拿進京、此刻本應成為朝堂博弈棋子的歸德“妖人”、“生佛”,竟然落入了突襲山海關的建虜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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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海關,甕城。
這里已不再是雄關,而是煉獄的入口。空氣中彌漫著濃得化不開的血腥、硝煙、糞便和尸體燒焦的惡臭,混合著一種令人作嘔的、油脂燃燒的獨特焦糊味——那是焚燒尸體用的火油和人油混合的味道。殘破的城墻上,巨大的豁口犬牙交錯,是被紅夷大炮反復轟擊留下的猙獰傷疤。磚石碎塊和扭曲的兵器、碎裂的肢體混雜在一起,鋪滿了地面,踩上去發(fā)出令人心悸的咯吱聲。尚未熄滅的火焰在斷壁殘垣間跳躍,舔舐著焦黑的木料和來不及拖走的尸體,發(fā)出噼啪的輕響,映照著城墻上下一片鬼蜮般的景象。
主關城的城樓早已塌陷大半,殘余的木梁斜刺向陰沉的天空,像巨獸折斷的肋骨。一面殘破不堪、沾滿血污的“明”字大旗,斜斜地掛在半截旗桿上,在凜冽的寒風中獵獵作響,每一次飄動都抖落下簌簌的冰碴和凝固的血塊。關城內外,死尸枕藉。明軍的,建虜的,蒙古仆從軍的……層層疊疊,在寒冷的天氣里迅速凍僵,呈現出各種扭曲痛苦的姿態(tài)。血水浸透了磚石,又在低溫下凝結成暗紅色的冰,踩上去滑膩而危險。低洼處,甚至積起了一汪汪粘稠的、半凝固的血洼,倒映著城頭跳動的火光和一張張麻木或猙獰的臉。
喊殺聲、慘叫聲、兵刃撞擊的金鐵交鳴聲并未停歇,反而在甕城和關內狹窄的街巷里變得更加慘烈和絕望。建虜顯然在有意控制進攻節(jié)奏,并未發(fā)動全面總攻,而是如同貓戲老鼠般,不斷投入生力軍,輪番沖擊著明軍最后的防線,消耗著他們每一分力氣和意志。
一處由倒塌房屋和拒馬、沙袋臨時堆砌起來的街壘后,孫傳庭拄著一柄缺口累累的長刀,勉強站立著。他身上的山文甲早已殘破不堪,被血污和煙塵糊得看不出本色,左肩甲被鈍器砸得深深凹陷,右臂上一道深可見骨的刀傷只用破布草草裹著,滲出的血已經凍成了暗紫色。頭盔不知去向,花白的頭發(fā)散亂地貼在汗水和血水混合的臉上,一道深長的傷口從額頭劃過眉骨,皮肉外翻,凝固的血液糊住了他的一只眼睛。他僅剩的那只眼睛,布滿了血絲,卻依舊燃燒著不屈的火焰,死死盯著前方如同潮水般涌來、又暫時被火銃和弓箭逼退的建虜甲兵。
他身邊,只剩下不到百名親兵家丁。人人帶傷,個個浴血,如同從血池里撈出來一般。他們背靠著背,依托著殘破的街壘,用長矛、腰刀、甚至磚石,進行著最后的、絕望的抵抗。每一次打退建虜的沖鋒,街壘前都會多倒下幾具尸體,明軍的,建虜的。活著的人,喘息如同破舊的風箱,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濃重的血腥氣。
“督師!火藥……火藥快沒了!”一個滿臉煙灰、只剩半截胳膊的炮手,拖著一條斷腿爬過來,嘶聲喊道,聲音里充滿了絕望。
“督師!箭……箭也快射光了!”一個弓箭手摸向空了大半的箭囊,聲音發(fā)顫。
孫傳庭沒有回答。他那只獨眼,越過廝殺的前沿,望向甕城方向。那里,建虜的龍旗和代表皇太極本人的織金龍纛(dào)已經高高豎起!旗下,人影幢幢,顯然正在集結更強大的力量,準備發(fā)動最后的、足以碾碎一切的致命一擊。城破了。山海關,這座橫亙在漢家山河與塞外腥膦之間兩百余年的雄關,終究還是在他手中……陷落了。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頭,被他強行咽下。那不是恐懼,是比死亡更沉重的絕望和……滔天的恨意!
“皇太極……”孫傳庭的嘴唇無聲地翕動著,沾血的牙齒咬得咯咯作響。恨意如同毒火,灼燒著他的五臟六腑。但他知道,此刻,個人的生死榮辱早已無足輕重。他必須為這殘存的、或許還能掙扎幾下的力量,為身后那千里沃野、億萬生民,抓住最后一絲渺茫的機會!
他猛地轉身,目光掃過身邊那一張張被血污和疲憊扭曲、卻依舊帶著信任和死志的臉。他深吸一口氣,那帶著濃重血腥和死亡氣息的空氣,仿佛給了他最后的力量。
“取紙筆!”孫傳庭的聲音嘶啞,卻如同金鐵交擊,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
一張被血浸透又凍硬的粗紙,一支折斷又被勉強削尖的木炭筆。孫傳庭用他那雙沾滿血污、凍得幾乎失去知覺的手,顫抖著,卻異常堅定地,在粗糙的紙面上,用盡全身力氣,寫下一個個力透紙背、如同用血凝成的字:
“關危!臣力竭!建虜主力盡在甕城!皇太極龍纛在此!此乃聚殲巨酋、扭轉乾坤之天賜良機!陛下!速發(fā)援兵!內外夾擊!山海關存亡,大明國運,在此一搏!臣孫傳庭,泣血頓首!死守待援!”
每一個字,都仿佛耗盡了他殘存的生命力。寫罷,他猛地咬破舌尖,一口滾燙的鮮血噴在血書之上!那刺目的猩紅,在粗劣的紙面上迅速洇開、凝固,如同一個最慘烈、最悲壯的印章!
“趙武!”孫傳庭看向身邊一個渾身浴血、左眼被流矢射穿、只用破布勒住的年輕親兵。這是跟隨他多年的家丁隊長,也是最悍勇、最機敏的死士。
“標下在!”趙武僅存的右眼爆發(fā)出駭人的精光,嘶聲應道。
孫傳庭將那份沾著自己鮮血和墨跡、更沾著山海關萬千將士最后期望的血書,鄭重地、如同交付千斤重擔般,塞進趙武僅存的、尚算完好的右手中。他沾血的手指,死死抓住趙武的手臂,獨眼死死盯著對方僅存的眼睛,每一個字都像從胸腔里直接擠出來:
“你!從……從水門秘道走!不惜一切代價……把它……送到京城!送到……皇上御前!告訴皇上……告訴天下人!我孫傳庭……和山海關的弟兄們……還在!還在釘著皇太極!還在……等著援兵!”
趙武低頭看了一眼手中那滾燙、粘稠、重于千鈞的血書,又抬頭看了看孫傳庭那張被血污和傷痕覆蓋、唯有那只獨眼依舊燃燒著不屈火焰的臉。他沒有說話,只是用盡全身力氣,重重地、如同要把自己的生命也釘進去一般,點了點頭!那眼神,是死士的承諾,比任何誓言都更沉重。
他猛地轉身,像一頭負傷的獵豹,在親兵們拼死用身體和刀鋒為他短暫開辟的縫隙中,幾個起落,便消失在通往水門方向的、被濃煙和廢墟遮蔽的斷壁殘垣之后。
孫傳庭看著趙武消失的方向,直到最后一點身影也被濃煙吞沒。他緩緩地、極其艱難地轉回身,重新面對那如同死亡潮水般再次洶涌撲來的建虜甲兵。他吃力地舉起手中那柄遍布缺口的長刀,刀尖指向洶涌而來的敵潮。那只被血糊住的獨眼,此刻爆發(fā)出比火焰更熾烈、比寒冰更刺骨的決絕光芒!他用盡胸腔里最后的氣息,發(fā)出了一聲裂石穿云、震動整個殘破甕城的咆哮:
“大明——!”
“萬勝——!”殘存的將士們,如同被注入了一劑強心猛藥,用嘶啞的喉嚨,爆發(fā)出生命中最后的、驚天動地的怒吼!這吼聲,壓過了建虜的嚎叫,壓過了兵刃的撞擊,壓過了寒風的呼嘯,帶著必死的決絕,狠狠撞向那漫卷而來的死亡陰影!
最后的巷戰(zhàn),在血與火的煉獄中,轟然爆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