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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暗流涌動的盛宴

  • 寒淵鼎
  • 惰性反應
  • 5192字
  • 2025-07-03 00:06:24

歸德府城從未有過如此喧騰的夜。

朱府那象征著幾代豪奢與威權的朱漆大門,此刻轟然洞開,再無家丁把守。門楣上“積善傳家”的鎏金匾額歪斜著,映著府內沖天的火光與鼎沸的人聲,顯得諷刺而猙獰。無數火把匯成蜿蜒扭動的光龍,從大門涌入,貪婪地舔舐著這座盤踞城西多年的巨獸府邸。

糧倉是第一個被攻陷的堡壘。沉重的倉門被粗壯的圓木撞開,里面堆積如山的陳糧散發出濃烈的、令人眩暈的谷物香氣。這香氣,在經年累月的饑餓記憶催化下,瞬間點燃了人群最原始的瘋狂。饑民們像決堤的洪流涌入,粗糲的手掌插入黃澄澄的粟米、白生生的米粒、甚至帶著殼的麥子中,捧起來,貪婪地嗅著,塞進嘴里干嚼,發出野獸般的嗚咽和滿足的嚎叫。有人脫下破爛的衣衫,奮力兜起糧食,沉甸甸地壓在肩上,臉上是扭曲的狂喜。糧倉外,更多的人在爭搶,推搡,咒罵,甚至為了一捧撒落在地的米粒扭打在一起?;鸸庀拢粡垙埍火囸I折磨得脫了形的臉,此刻被貪婪和暴戾占據,形同鬼魅。

庫房次第被砸開。綾羅綢緞被粗暴地撕扯、踐踏;精致的瓷器在爭搶中碎裂,發出清脆的死亡之音;沉重的銅錢串被扯斷,錢幣叮叮當當滾落一地,引來無數人俯身瘋搶。朱家女眷驚恐的尖哭、孩童撕心裂肺的哀嚎、家丁絕望的求饒,混雜在劫掠者的狂笑與怒吼中,奏響了一曲末世狂歡的悲歌。昔日幽深雅致的庭院,此刻成了修羅場。名貴的山石被推倒,花木被踩踏,池水被攪渾,漂浮著被丟棄的雜物和不知誰的血跡。空氣中彌漫著糧食的香氣、織物的霉味、銅錢的金屬腥氣、以及濃重得化不開的血腥味。

王老栓站在朱府正堂的臺階上,佝僂的腰似乎挺直了幾分,但臉上毫無喜色,只有深深的疲憊和一種大難臨頭般的恐懼。他嘶啞著嗓子,徒勞地呼喊著:“別搶了!別打了!李秀才說了,按人頭分糧!人人有份??!”但他的聲音如同投入狂濤的小石子,瞬間被淹沒。

李軒沒有參與這場瘋狂的盛宴。他獨自一人,佇立在朱府最高處的藏書樓頂。夜風帶著血腥和焦糊味,吹拂著他洗得發白的青布袍。腳下是地獄般的喧囂與火光,映亮了他半邊沉靜如水的臉龐。他的眼神,穿透這片混亂的狂歡,望向更深沉的黑暗,那里是京城的方向。

“萬家生佛?”他低聲自語,嘴角扯出一個冰冷的弧度,帶著濃重的嘲諷,“捧得越高,摔得越慘。朱仁富不過一隅之蠹,他的死,只是撕開了一道口子?!彼宄刂溃烊矢坏牡古_,不過是撕開了這片腐朽幕布的一角。真正的巨獸,在千里之外的京城,正虎視眈眈。朱家囤積的糧食能解一時之饑,卻解不了這王朝根子里的毒。東林清流、閹黨余孽、各地豪強……無數雙眼睛,此刻恐怕已死死盯住了歸德,盯住了他李軒這個名字。朱仁富的死訊,會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怎樣的漣漪?不,是驚濤駭浪。

“李秀才!”一聲帶著哭腔的呼喊從樓下傳來,是王老栓。他跌跌撞撞爬上來,臉上沾著不知是誰的血跡,聲音顫抖,“亂了,全亂了!好些人……好些人不是咱歸德的!搶了東西就往城外跑!還有人在喊……喊‘李青天’、‘萬家生佛’……這……這是要您的命??!”

李軒緩緩轉過身,臉上沒有任何意外:“知道了。朱府上下,還剩下多少人?”

“家丁……死的死,跑的跑。女眷……有些被……被糟蹋了……剩下的都捆在柴房。”王老栓聲音低下去,帶著不忍。

“看管好,別讓她們死了。還有,朱家的賬冊、田契、地契、放貸的文書,立刻給我封存起來,一張紙片都不能少?!崩钴幍穆曇魯蒯斀罔F,不容置疑,“尤其是朱仁富與外地官員、京城人物的往來信件,掘地三尺也要找出來!那是保命符,也是催命符。”

王老栓一愣,隨即明白了什么,重重點頭:“是!老朽拼了這條命也給您找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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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百里加急的快馬,蹄聲踏碎了京畿黎明前的寂靜。三匹快馬,從不同方向,幾乎同時將歸德府的驚天消息,送入帝國的心臟——紫禁城。

第一份奏報,來自歸德府知府。墨跡淋漓,字字泣血,控訴“妖人李軒”以邪術惑眾,煽動暴民,戕害鄉賢朱仁富,洗劫府庫,形同造反!奏章末尾,知府賭咒發誓,自己正“力挽狂瀾,彈壓亂民”,懇請朝廷速發天兵平叛。

第二份密折,來自東廠安置在歸德的坐探。筆跡冷峻,只陳述事實:李軒推廣海外異種“土豆”、“紅薯”于災荒之地,畝產驚人。朱仁富恐其壞己囤糧牟利之局,先以“妖物”之名煽動鄉民抵制,后欲下毒嫁禍。李軒識破,當眾逼朱仁富試食其暗中投毒之薯。朱仁富當場毒發身亡,民怨沸騰,遂破朱府,分其糧。密折特別標注:李軒于混亂中,嚴令封存朱府所有文書賬冊。

第三份急報,來自一位途經歸德的江南道監察御史。他的措辭則充滿了文人的驚駭與憂憤:歸德大亂!暴民如蝗,以“天罰”之名,屠戮士紳,踐踏倫常!府庫私宅,洗劫一空!其首惡李軒,竟被愚民呼為“青天”、“生佛”!此風若長,綱紀何存?國將不國!

三份截然不同的奏報,如同三塊燒紅的烙鐵,幾乎同時按在了司禮監掌印太監王承恩的心尖上。他枯瘦的手指捻著那幾份還帶著驛站塵土氣息的文書,布滿皺紋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唯有眼窩深處,一點幽光如寒潭深處的磷火,無聲跳躍。窗外,天色將明未明,紫禁城巨大的輪廓在灰白的天幕下沉默著,像一頭蟄伏的巨獸。

“妖人?生佛?天罰?”王承恩的聲音又尖又細,像指甲刮過琉璃,“有意思。歸德府的水,渾得很吶?!彼従徠鹕恚瑢⑷葑鄨笞屑毌B好,放入一個特制的紫檀木匣中?!皞滢I,即刻面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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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閣內,龍涎香的氣息沉甸甸地浮動著,卻壓不住一種無形的、令人窒息的沉悶。年輕的崇禎皇帝朱由檢,穿著半舊的明黃色常服,坐在寬大的御案后。他臉色蒼白,眼瞼下帶著濃重的青影,嘴唇抿成一條緊繃的直線。案頭堆積如山的奏章,像一座座沉重的大山,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陜西的流寇,遼東的建虜,國庫的空虛,官員的推諉……每一份奏章都是一把刀,在他焦灼的心上割著。

王承恩悄無聲息地進來,像一道影子,恭敬地將紫檀木匣放在御案一角,垂手侍立。

崇禎的目光從奏章上抬起,疲憊而銳利:“承恩,何事?”他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

“皇爺,河南歸德府,有急報?!蓖醭卸鞯穆曇羝椒€無波,將匣子輕輕推到皇帝面前。

崇禎眉頭一蹙,伸手打開匣子。他先拿起知府的奏報,看著那“妖人惑眾”、“戕害鄉賢”、“形同造反”的字眼,臉色愈發陰沉。接著是東廠的密折,當看到“朱仁富欲下毒嫁禍”、“李軒逼其試食”、“當場毒發身亡”時,他捏著紙張的手指猛地收緊,指節泛白。最后是御史充滿道德義憤的控訴,“屠戮士紳”、“呼為生佛”、“綱紀淪喪”……崇禎的胸膛劇烈起伏起來,一股冰冷的怒意混合著被愚弄的羞憤直沖頭頂。

“砰!”他猛地一掌拍在御案上,震得筆架硯臺一陣亂跳,墨汁濺污了明黃的龍紋。“混賬!統統混賬!”崇禎的聲音因憤怒而尖利,在空曠的暖閣里回蕩,“妖言惑眾!聚眾作亂!逼死士紳!還……還敢妄稱‘青天’、‘生佛’?!此獠李軒,其心可誅!其行當剮!”

王承恩眼觀鼻,鼻觀心,紋絲不動。待皇帝的怒火稍歇,他才用一種恰到好處的、帶著憂慮的語調低聲開口:“皇爺息怒,保重龍體。此事……頗多蹊蹺。知府奏其造反,東廠報朱仁富咎由自取,御史則憂心民亂綱?!胝媸爰??那李軒,一介落魄書生,何來如此膽魄與手段?背后……是否另有推手?且那海外異種,竟能在旱魃肆虐之地成活,畝產奇高……此物若真,于國于民,或有大用?”他點到即止,將“畝產奇高”和“于國于民或有大用”這幾個字,像種子一樣悄然埋入皇帝焦躁的心田。

崇禎胸中的怒火如同被潑了一盆冷水,瞬間冷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深的、被層層迷霧包裹的驚疑和警惕。他重新坐回龍椅,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光滑的紫檀木桌面,發出沉悶的篤篤聲。王承恩的話像冰冷的針,刺破了他暴怒的表象。造反?一個書生?背后推手?異種糧食?這幾個念頭在他腦中飛速旋轉、碰撞。他多疑的天性被徹底勾起。

“推手……”崇禎喃喃自語,眼中寒光閃爍,“是流寇?還是……關外?”他猛地抬頭,聲音斬釘截鐵,“傳旨!即刻鎖拿李軒,押解進京!朕要親自審問!歸德知府,昏聵無能,釀此大亂,革職查辦!著……著兵部,速調鄰近衛所精兵,進駐歸德,彈壓地方,維持秩序!若遇聚眾抗法者,”他頓了頓,從牙縫里擠出兩個字,“格殺!”

“老奴遵旨。”王承恩躬身領命,低垂的眼瞼下,一絲難以察覺的精光飛快掠過。鎖拿李軒,正合他意。此人,是妖是佛,是棋子還是棋手,唯有攥在手中,細細掂量,才能看得分明。他躬身退下,暖閣內只剩下崇禎皇帝沉重的呼吸和那令人窒息的龍涎香氣。

皇帝的命令,通過一道道森嚴的宮門,化作蓋著鮮紅印璽的公文,以最快的速度,飛向河南,飛向兵部,飛向歸德府那片剛剛燃起一絲微光、旋即又被更濃重陰云籠罩的土地。命運的絞索,已無聲無息地套向了李軒的脖頸。而此刻的歸德,在短暫的、充滿血腥味的狂歡后,正沉浸在一種劫后余生般的疲憊和茫然之中,對即將降臨的雷霆,渾然未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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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京城,周府。

書房內,燈火通明。幾盞精致的官燈將室內映照得亮如白晝,卻驅不散空氣中彌漫的陰冷算計。紫檀木大書案后,坐著一位身著深紫色常服的中年男子。他面容清癯,三縷長須修飾得一絲不茍,正是當朝內閣次輔,東林魁首之一,周延儒。他手中把玩著一方溫潤的田黃凍石鎮紙,眼神卻落在書案上一份謄抄的文書上——正是那份江南道監察御史關于歸德民變、李軒被呼為“生佛”的急報副本。

“萬家生佛?”周延儒的聲音不高,帶著一種文人特有的、慢條斯理的腔調,但字字冰冷,“好大的名頭。一個寒酸措大,也配?”他抬起眼,目光銳利如鷹隼,掃過侍立在書案前的兩位心腹幕僚?!爸烊矢淮辣咳缲i,死不足惜。只是這李軒……倒是個妙人。借力打力,一招‘天罰’,既除了地頭蛇,又收盡了民心。此等手段,絕非尋常腐儒可為?!?

一位幕僚上前一步,低聲道:“閣老明鑒。此人行事狠辣果決,又擅蠱惑人心。歸德之事,已驚動圣聽。據聞,司禮監王公公已面圣,東廠的密折也遞了上去?;噬险鹋严轮兼i拿此人進京?!?

“鎖拿進京?”周延儒嘴角浮現一絲難以捉摸的笑意,手指輕輕敲擊著桌面,“王承恩那個老狐貍,動作倒快。他想把這顆棋子攥在手里?還是想看看,這顆棋子背后,連著哪根線?”他頓了頓,眼中寒芒更盛,“歸德災荒,朝廷賑濟不力,乃吾輩之失。如今,一個李軒,用些歪門邪道弄出點糧食,竟被愚民捧成了救世主?此事若傳揚開去,置朝廷顏面于何地?置我輩清譽于何地?更遑論……”他聲音陡然壓低,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森然,“此風若長,天下洶洶,難保不會有人效仿,以‘解民倒懸’之名,行聚眾作亂之實!今日歸德出一個‘李生佛’,明日焉知不會出個‘張天王’、‘李闖王’?!”

最后三個字,如同重錘,敲在兩位幕僚心頭。兩人臉色皆是一變。

另一位幕僚躬身道:“閣老深謀遠慮。此獠斷不可留!然其現下民望正熾,又有那所謂‘異種活民’之功,若貿然處置,恐激起民變,反落人口實。且皇上已下旨鎖拿,若其入京途中或入京之后,再有什么‘神異’之舉,或被人利用……”

“哼!”周延儒冷哼一聲,打斷了他,“民望?功績?皆是虛妄!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關鍵在于,如何讓皇上深信,此人是禍國之源,而非救時之臣!”他放下田黃鎮紙,拿起一支紫毫筆,在雪白的澄心堂紙上緩緩寫下四個字:結黨、謀逆。

他蘸了蘸墨,筆鋒懸停,目光如電:“朱仁富雖死,其黨羽、其與地方乃至京城官員的勾連,豈能盡滅?李軒抄沒朱府,封存文書賬冊,意欲何為?是要挾?還是想以此為晉身之階?此其一,結黨營私之嫌!”

筆鋒落下,在“結黨”二字上重重一點。

“其二,”周延儒的聲音更加陰冷,“那海外異種,來歷不明!李軒一介寒儒,從何得知?又如何取得?焉知不是勾結外洋邪教,抑或……通敵建虜,以妖物亂我中原民心,為異族南下鋪路?此乃謀逆大罪!”

“謀逆”二字,墨跡淋漓,力透紙背,帶著森然的殺意。

“其三,”他放下筆,拿起那份急報副本,指著“萬家生佛”、“李青天”等字眼,“此乃僭越!乃大不敬!民心只可歸于天子,歸于朝廷!他一介草民,何德何能,敢受此稱?其心可誅!此乃惑亂天下、動搖國本之罪!”

三條罪名,條條致命,字字誅心。書房內一片死寂,唯有燈花偶爾爆開的輕微噼啪聲。

“即刻擬帖,”周延儒的聲音恢復了慣常的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傳于都察院、六科廊我輩門生故舊。李軒押解進京之路,便是其罪證昭彰之時!沿途州縣,當‘體察民情’,務必將此獠在歸德如何‘妖言惑眾’、‘煽動暴亂’、‘戕害士紳’、‘僭越稱尊’之惡行,詳加訪查,形成鐵案!更要深挖其‘異種’來源,是否通敵!待其入京之日,便是彈章如雪,送他上路之時!記住,要借刀,用王承恩和皇上心中那根‘謀逆’的刺!”

“是!”兩位幕僚齊聲應道,額頭滲出細密的冷汗,卻也帶著一絲為虎作倀般的興奮。

周延儒重新拿起那方溫潤的田黃凍石鎮紙,感受著掌心傳來的涼意,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京城的風,比歸德更冷,也更毒。一張無形的大網,已悄然張開,等待著那條即將被押解而來的“池中之魚”。他要的,不是魚死,而是用這條魚的命,來祭旗,來立威,來鞏固他周延儒在朝堂之上,說一不二的權柄!至于歸德饑民的活路?那從來不在他周次輔的棋局考量之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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