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脂?”范文程眼中精光乍現,隨即又迅速斂去,化作一絲深沉的探究。他捻著頜下短須,不動聲色地追問:“李兄欲親赴米脂?此乃流寇肆虐、朝廷鞭長莫及之地,險惡非常。李兄既已得大汗信重,何苦再蹈險地?”
“險地亦是生地,亂世方顯真金。”李軒手指摩挲著冰冷華貴的刀鞘,目光如幽潭般沉靜,“米脂之民,如干透的柴薪。我所獻之策,便是那燎原的火種。然火種需引火之人,需落于實處。紙上談兵,終是鏡花水月。遼東試行,自有范先生與諸公運籌帷幄,根基已成。而米脂……”他微微一頓,聲音帶著一種蠱惑人心的力量,“此乃大明心腹之地!若在此處,由我親自點起這把火,以‘攤丁入畝’、‘鄉紳一體’為號,開倉放糧,聚流民,立屯堡!其勢成,則如尖刀直插明廷腹心!其震動,遠勝遼東十倍!大汗兵鋒所指,關中震動,中原瓦解,可收事半功倍之效!此乃以漢制漢,攻心之上策!”
帳內炭火噼啪,映照著范文程變幻不定的神色。李軒之言,如毒蛇吐信,精準地咬住了他——或者說皇太極心中最深處的野望!在敵國心腹之地點燃叛亂之火,借漢人之手摧毀漢人朝廷!此計之毒辣與誘惑,遠勝十萬鐵騎叩關!
范文程沉默片刻,緩緩道:“李兄膽魄,令人嘆服。然米脂非遼東,深入敵境,兇險莫測。李兄孤身一人,縱有經天緯地之才,又如何施展?此非兒戲。”
“所以,我需要大汗的助力。”李軒直視范文程,眼神坦蕩而銳利,“非錢糧大軍,而是‘名’與‘器’!請大汗賜我密令一道,許我便宜行事之權,可節制大金在陜甘一帶所有細作、商隊!賜我信物,遇險時可向依附大金之蒙古部落求援!再撥精通漢話、熟悉關內地理之巴牙喇精銳十人,充作護衛兼耳目!有此數端,我便有七分把握,在米脂之地,為大金點起這把焚天大火!”
范文程心頭劇震!節制細作商隊!調動蒙古部落!索要精銳護衛!這李軒所求,已非尋常“信重”,而是近乎一方諸侯的權柄!其心……其志……他強壓下翻騰的心緒,沉聲道:“李兄所求,干系重大,非我所能定奪。需面稟大汗,請其圣裁。”
“自然。”李軒頷首,重新端起了那碗已經微涼的參湯,不再言語。該說的話,該點的火,都已拋出。剩下的,就看皇太極的野心和魄力,能否壓過那深藏的忌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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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禁城,太醫院偏殿。
龍涎香的殘息與濃烈的藥味交織,沉滯得令人窒息。崇禎皇帝朱由檢在明黃錦被下微微動了動手指,眼皮極其沉重地掀開了一條縫隙。映入眼簾的,是描金藻井模糊的輪廓,還有王承恩那張瞬間老淚縱橫、布滿血污和焦灼的臉。
“皇……皇爺!您醒了!老天開眼!老天開眼啊!”王承恩撲倒在榻邊,聲音嘶啞顫抖,額頭重重磕在金磚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崇禎的意識如同沉在冰冷粘稠的泥沼中,緩慢而艱難地浮起。山海關……陷落……孫傳庭……殉國……那口噴出的鮮血……無盡的黑暗與悔恨……記憶碎片帶著刺骨的寒意,狠狠扎入他剛剛復蘇的神經。他喉嚨里發出一聲痛苦的、如同破舊風箱般的嗬嗬聲。
王承恩立刻會意,顫抖著捧起溫熱的參湯,小心翼翼地將玉匙湊到皇帝干裂的唇邊。幾滴溫潤的湯汁滑入喉嚨,帶來一絲微弱的暖意。崇禎費力地吞咽著,渙散的眼神一點點凝聚,最終死死盯在王承恩臉上。
“關……關……”他嘴唇翕動,聲音微弱得幾不可聞,卻帶著一種瀕死的執著。
王承恩心如刀絞,他知道皇帝問的是什么。他強忍著悲慟,聲音哽咽:“皇爺……山海關……孫督師他……力戰殉國了……”話未說完,已是泣不成聲。
崇禎的身體猛地一顫!雖然早有預感,但親耳聽到這最終的噩耗,那滅頂的絕望和悔恨依舊如同巨浪般將他淹沒!他死死抓住王承恩的手臂,枯瘦的手指幾乎要嵌進對方的皮肉,眼中爆發出駭人的紅芒,喉嚨里嗬嗬作響,卻再也說不出一個字,只有大顆大顆渾濁的淚珠,順著深陷的眼窩滾落,砸在明黃的錦被上。
“皇爺!皇爺保重龍體啊!大明……大明不能沒有您啊!”王承恩哭喊著,緊緊抓住皇帝冰冷的手。
就在這時,王承恩仿佛才想起什么,猛地抬頭,布滿血絲的眼睛里閃過一絲極其復雜的、混雜著悲憤與決絕的光芒!他顫抖著,從貼身的內袋里,掏出那張被汗水浸得發軟、邊緣已經起毛的粗糙紙張,小心翼翼地、如同捧著一塊燒紅的烙鐵,遞到了崇禎眼前!
“皇爺……您看……您看看這個!這是周延儒……周延儒的絕戶毒計!也是那……那被建虜擄走的妖人李軒……獻上的……亂國毒策啊!”王承恩的聲音帶著哭腔,更帶著一種錐心刺骨的恨意!
崇禎渙散而絕望的目光,艱難地聚焦在那張粗糙的紙上。炭筆的字跡力透紙背,如同惡毒的詛咒,狠狠刺入他的眼簾:
鄉紳一體納糧當差!
廢士紳優免!按田畝征賦!按丁口服役!無論官紳!此乃收天下民心、斷明廷根基之絕戶計!速查李軒與建虜勾連之鐵證!以此為刃,誅其心,絕其望!
每一個字,都像一把燒紅的鋼錐,狠狠扎進崇禎瀕臨崩潰的神經!李軒!又是李軒!歸德妖言惑眾!引動民變!如今竟被建虜擄去,獻上此等……此等斷子絕孫、掘大明祖墳根基的毒計!而周延儒!他竟將此毒計作為攻訐的武器!他們……他們統統都盼著大明亡!都盼著朕死!
“呃……嗬……嗬嗬……”崇禎喉嚨里發出野獸般的嘶吼,身體劇烈地痙攣起來!一股比之前更加狂暴的怒意混合著被徹底背叛的怨毒,如同火山般在他胸腔內炸開!他猛地推開王承恩的手,枯瘦的手指死死抓住自己的胸口龍袍,仿佛要將那顆被毒火焚燒的心臟掏出來!
“噗——!”
又是一大口滾燙的鮮血,如同血箭般狂噴而出!這次的血,顏色更深,近乎暗黑,濺滿了明黃的錦被和王承恩的前襟!濃烈的血腥味瞬間蓋過了藥香!
“皇爺——!御醫!快!快啊!”王承恩魂飛魄散,凄厲的尖叫再次撕裂了偏殿的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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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海關,中軍王帳。
燈火通明,暖意融融,卻驅不散帳內無形的緊繃。皇太極端坐白虎皮榻,玄色常服襯得他面容沉靜如淵。范文程垂手侍立,將李軒所求,一字不漏,清晰稟報。
“節制陜甘細作商隊……調動蒙古部落……索要十名巴牙喇……”皇太極的手指輕輕敲擊著光滑的紫檀木扶手,發出低沉而規律的篤篤聲。他深邃的目光落在帳內跳躍的燭火上,看不出喜怒。
“大汗,此子所求甚巨!”侍立一旁的阿濟格忍不住開口,臉上是毫不掩飾的怒意與鄙夷,“一個剛投降的明狗,寸功未立,就敢要節制之權?還要精銳護衛?我看他是包藏禍心!想借機脫逃,或者……在米脂自立為王!”
多爾袞雖未言語,但按在刀柄上的手和陰鷙的眼神,已表明了他的態度。
范文程連忙躬身:“大汗明鑒!李軒所言,雖顯狂妄,卻也并非全無道理。米脂若成,其亂大明根基之效,確遠勝遼東。然其所求權柄過重,風險亦巨。此人……心思如淵,難以揣度。用得好,是把直插明廷心臟的尖刀;用不好,恐遭反噬,甚至……養虎為患!”
皇太極敲擊扶手的手指倏然停住。帳內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靜。燭火在他深潭般的眸子里跳動,映照出變幻不定的幽光。李軒的價值,他心知肚明。那《米脂策》如同毒龍,一旦放出,必將攪得大明天下大亂。但這條毒龍,是否能被自己牢牢掌控?李軒此人,是甘為鷹犬,還是……志在化龍?
“他要的,本汗給了。”皇太極的聲音低沉而清晰地響起,打破了沉寂。
“大汗?!”阿濟格失聲驚呼。范文程也猛地抬頭,眼中滿是驚愕。
皇太極抬手止住阿濟格,目光掃過帳內諸人,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但只給一半!傳令:授李軒‘便宜行事’之權,可憑此密令,調動大金在陜甘一帶所有細作、商隊資源!賜他金狼頭令牌一面,遇險時可向依附我大金之鄂爾多斯、土默特等部求援!然……”他話鋒一轉,語氣冰寒,“巴牙喇護衛,一個不給!告訴他,本汗給他火種,給他名器,但點火的刀,需他自己去尋!是龍是蟲,是忠是奸,米脂之行,便是他的試金石!若成,裂土封侯,本汗不吝厚賞!若敗,或生異心……”皇太極眼中寒芒一閃,“自有天誅!”
“嗻!”范文程心頭凜然,躬身領命。大汗這是以重利誘之,以絕境迫之,更以無形的死亡威脅懸于其頂!將李軒置于風口浪尖,也置于隨時可棄的境地!
“還有,”皇太極的聲音帶著一絲深沉的疲憊,卻更顯冷酷,“李軒離營之后,其帳中所有文字手稿,無論片紙只字,給本汗……全部搜來!尤其是他之前所寫,關于火器、農事之細節!本汗……要親自過目!”他終究無法完全信任這個心思深沉的漢人書生。知識,必須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
“嗻!”范文程心頭一顫,再次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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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墨,吞噬了山海關劫后的輪廓,只余下零星火把在寒風中搖曳,如同鬼火。李軒的新營帳內,炭盆燒得正旺。
范文程去而復返,帶來了皇太極的旨意:密令、令牌,唯獨沒有巴牙喇護衛。
“大汗言,非常之功,需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火種名器已付,望李兄莫負圣望,于米脂之地,為大金、為天下蒼生,點起那燎原之火!此去兇險,萬望珍重!”范文程將一枚沉甸甸的、雕刻著猙獰狼頭的黃金令牌和一份用火漆密封的密令文書,鄭重地放在李軒案頭。他的態度依舊恭敬,但眼神深處,卻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疏離與審視。
李軒看著那象征權力與死亡的金狼頭令牌,臉上沒有任何意外或失望,反而露出一抹意料之中的、冰冷的平靜。“謝大汗信重,謝范先生奔走。”他聲音平淡,聽不出情緒。
范文程深深看了他一眼,不再多言,拱手告退。
帳簾落下,隔絕了外面的寒風與窺探。李軒獨自站在案前,燈火將他的影子投在帳壁上,拉得細長而扭曲。他拿起那枚冰冷沉重的金狼頭令牌,指腹摩挲著上面粗糲的紋路。沒有護衛?正合他意!皇太極的猜忌和手段,在他意料之中。這看似絕境,實則是他真正想要的自由!一群如狼似虎的巴牙喇跟在身邊,才是真正的枷鎖和眼線!
他走到炭盆旁,拿起火鉗,撥開通紅的炭火。然后,他做了一件足以讓范文程和皇太極目瞪口呆的事——他拿起案頭那柄皇太極親賜的、鑲嵌寶石的華貴短刀,毫不猶豫地,狠狠砸向堅硬的炭盆邊緣!
“鏘啷!”一聲刺耳的金鐵交鳴!
鑲嵌的寶石崩飛,精致的刀鞘瞬間扭曲變形,露出里面雪亮但已彎曲的刀身!一件象征無上榮耀的御賜之物,頃刻間變成了一塊扭曲的廢鐵!
李軒面無表情,仿佛只是丟棄了一件垃圾。他俯身,將那塊扭曲的廢鐵連同那金狼頭令牌一起,用一塊破布仔細包裹好。然后,他走到營帳角落,那里地面鋪著厚實的毛氈。他掀開毛氈一角,露出下面凍得硬實的泥土。他用火鉗在炭盆里夾起幾塊燒得通紅的木炭,丟在那片泥土上。
嗤——!
灼熱的炭塊接觸凍土,瞬間騰起刺鼻的白煙和焦糊味。堅硬的凍土在高溫下迅速軟化、崩裂。李軒用火鉗快速撥弄著,很快挖出一個不大的淺坑。他將那個包裹著廢鐵和令牌的破布包,毫不猶豫地扔了進去,再用滾燙的炭塊和松軟的泥土覆蓋、壓實。最后,將掀開的毛氈重新蓋好,抹平痕跡。
做完這一切,他額角已滲出細密的汗珠。炭火的熱氣烘烤著他的臉,他眼中卻是一片冰寒。皇太極的恩賜?后金的權柄?都是催命符!帶著它們上路,無論走到哪里,都是黑夜中最亮的靶子!
他回到案前,鋪開一張最粗糙的毛邊紙。這一次,他沒有蘸墨,而是拿起一塊燒剩的炭條。借著昏暗的燈火,他用炭條在紙上飛快地勾勒起來。不是文字,而是一幅極其簡陋的地圖!線條粗獷,只勾勒出幾道山脈的走向,一條大河的輪廓,以及幾個關鍵的節點:山海關的位置,一道斜向西南的箭頭,指向一個被重重圈起的地名——米脂。而在米脂附近,他又畫了幾個更小的圈,旁邊用炭筆極快地標注著幾個潦草的地名:葭州、綏德、清澗……這些,都是記憶中明末陜北農民軍早期活動最頻繁的區域!
畫完草圖,他湊近炭盆,將圖紙的一角小心地伸向跳躍的火焰。
火舌貪婪地舔舐著粗糙的紙頁,迅速卷曲、焦黑、化為灰燼。橘紅色的火光映亮李軒深不見底的眼眸,那里面跳動著的不再是迷茫或掙扎,而是一種近乎冷酷的決絕和一種……即將掙脫牢籠、攪動風云的瘋狂!
米脂的火,該燒起來了。而他,就是那點火的狂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