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尚未散盡，林間仍彌漫著潮濕的寒氣。陳啟銘與張猛一前一后走在蜿蜒的小徑上，腳步輕緩，盡量不發出聲響。昨夜篝火邊的談話仍在耳邊回響，那些關于兄弟、家園與仇恨的故事，像一根刺扎進了他的心里。

張猛走在前方，肩寬背厚，步伐穩健。他沒有再說話，只是時不時回頭確認陳啟銘是否跟得上。自從天亮出發以來，兩人幾乎沒怎么交談，仿佛都還沉浸在昨夜的情緒中。

“你那村子……”陳啟銘終于開口，聲音壓得很低，“他們是怎么死的？”

張猛的腳步頓了一下，隨即繼續前行。他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從腰間解下水囊，仰頭灌了一口，才緩緩說道：“那天是秋收剛過，村里人都忙著曬谷子。我弟弟帶著幾個年輕人去山里打獵，想給村里的老人和孩子補點油水。”

他頓了頓，眼神望向遠處的山脊，語氣低沉下來：“結果回來時，看見整個村子都被燒了。男人被綁在樹上，女人被拖進屋里，孩子……連孩子都沒放過。”

陳啟銘的手指微微收緊，指甲掐進了掌心。他能想象那種畫面——濃煙滾滾，哭喊聲此起彼伏，血流滿地，尸橫遍野。

“他們不是來打仗的，是來殺人的。”張猛咬牙切齒地說，“那領頭的鬼子軍官胸前有塊鷹形徽章，我記得清清楚楚。后來我才聽說，那是日軍一個聯隊的標志。”

陳啟銘沉默片刻，低聲問：“后來呢？”

“后來我就帶著兄弟們上了山。”張猛冷笑一聲，“開始是報仇，見一個日本人就殺一個。可殺得再多，村子也回不來了。直到有一天，我意識到光靠我們這些人，打不過他們的槍炮。”

他說這話時，眼神里透出一絲疲憊，卻又藏著一股執拗的火焰。那是經歷過絕望之后，依然不肯低頭的倔強。

雨，就在這個時候落了下來。

起初只是幾滴冰涼的雨珠，落在樹葉上發出細微的聲響。但很快，烏云翻滾，雷聲隆隆，豆大的雨點砸在臉上，打得人生疼。

“快走！”張猛招呼一聲，帶著陳啟銘鉆入一處廢棄的獵戶小屋。

木屋年久失修，屋頂漏雨，墻角堆著些干草和舊獸皮。兩人擠在角落，聽著外面嘩啦作響的雨聲。

“你呢？”張猛忽然問道，“你是學生，家里也有書，為什么還要出來？”

陳啟銘低頭看著手中那本殘破的課本封面，雨水已經模糊了字跡，但仍能依稀辨認出“金陵大學”四個字。他輕輕摩挲著封面邊緣，像是撫摸一段逝去的時光。

“我原本以為，知識可以改變世界。”他低聲說，“可當炸彈落在教學樓上，教授倒在講臺前的時候，我才知道，有些事，光靠寫文章是擋不住的。”

他抬起頭，目光堅定：“他們毀了我的書頁，我就用槍來寫我的答案。”

張猛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忽然笑了。那笑容并不輕松，反而帶著幾分苦澀，但更多的是認同。

“你這人……有點意思。”他說，“不像那些只會紙上談兵的人。”

陳啟銘也笑了，雖然笑得并不輕松。

雨勢漸弱，天色卻依舊陰沉。兩人在小屋里歇息片刻，便重新踏上旅程。張猛說他已經決定送陳啟銘一程，避開日軍的巡邏線。

“前面有個山崖，是我們以前設陷阱的地方。”他邊走邊說，“那邊有一條廢棄的采藥小徑，繞過去比較安全。”

陳啟銘點頭，跟著他穿行在密林之間。腳下的泥濘讓每一步都變得艱難，濕滑的巖石更是讓人不敢大意。

就在他們即將進入一片較為開闊的山坡時，張猛忽然停下腳步，抬手示意陳啟銘別動。

前方不遠處，果然有人影晃動。

兩人迅速躲入灌木叢中，屏住呼吸觀察動靜。那幾個人穿著深色衣物，動作謹慎，顯然是訓練有素的士兵。他們在山坡上來回巡視，似乎在搜尋什么。

“是鬼子的偵查兵。”張猛低聲說，“估計是沖著我們的營地來的。”

陳啟銘皺眉思索片刻，忽然想起什么：“你說你們以前設過陷阱？”

張猛點頭：“對，在山崖邊有個假目標，是用來迷惑敵人的。”

“能不能現在用？”陳啟銘問。

張猛看了他一眼，嘴角勾起一抹笑意：“你小子腦子倒是快。”

兩人迅速繞道而行，來到山崖邊。那里立著一根木樁，上面掛著一件破舊的軍裝外套，隨風搖擺，遠遠看去還真像個人影。

“這是用來吸引敵人注意力的。”張猛解釋道，“他們會誤以為這是我們的人。”

果然，不久后，那幾名日軍士兵朝這邊靠近，其中一人還舉起了望遠鏡觀察。但很快，他們又轉身離開，繼續搜索其他方向。

等所有人的身影消失在林間，張猛才松了口氣，拍了拍陳啟銘的肩膀：“今晚你睡個安穩覺吧，我會守著。”

陳啟銘點點頭，心中涌起一股暖意。這一路上，他從一個學生，逐漸學會了如何在戰火中生存。而張猛，這個曾被稱為“土匪”的漢子，也在用自己的方式，守護著這片土地上的希望。

夜幕降臨，山林歸于寂靜。遠處偶爾傳來幾聲鳥鳴，打破了夜的沉寂。

張猛坐在一塊石頭上，望著遠處的星空。陳啟銘則靠著一棵大樹，閉目養神。他知道，明天還有更長的路要走，而這段短暫的同行，或許將成為他們共同命運的起點。

就在他快要入睡之際，忽然聽見張猛低聲說道：“你知道嗎？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像個失敗者。”

陳啟銘睜開眼，看向他。

“我沒能救下我弟弟，也沒能保住那個村子。”張猛的聲音很輕，卻帶著沉重，“可我不甘心。所以只要我還活著，就得繼續走下去。”

陳啟銘沒有回答，只是默默地看著他。那一刻，他仿佛看到了無數個像張猛一樣的人，他們或許出身不同，經歷各異，但都選擇了同一個方向——為了家園，為了信念，為了不再失去。

風吹過林梢，帶來一陣微涼的氣息。

山林深處，黑暗依舊籠罩，但在這片土地上，希望從未真正熄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