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風裹挾著寒意撲面而來，船身微微搖晃。陳啟銘站在船尾，望著漸行漸遠的村莊燈火，心中一片清明。他沒有回頭，只將手搭在船舷上，任由冷風吹拂臉頰。夜色如墨，江水無聲流淌，唯有槳聲破開水面，像是命運的低語。

船夫是個沉默寡言的中年人，動作熟練地劃著船。兩人一路無話，直到小船靠岸，那人才低聲說道：“往前走，穿過林子就是義軍接頭點。”

陳啟銘點頭致謝，踏上泥濘的小路。腳下的雪早已化成濕滑的泥漿，每一步都帶著沉重。他緊了緊肩上的包袱，借著月光辨認方向，朝著山林深處走去。

林間枝葉交錯，遮蔽了大部分月光，四周寂靜得只能聽見自己的腳步聲。忽然，前方傳來細碎的腳步聲和低語，聲音雖輕，卻足以引起警覺。他迅速閃身躲入灌木叢，屏住呼吸觀察動靜。

三名男子從林間小徑走過，皆是粗布短衣，腰間佩刀，其中一人腰間掛著一塊銅牌，在微弱的光線下泛著金屬光澤。他們邊走邊低聲交談，聽不清內容，但語氣中帶著幾分警惕。

陳啟銘不敢輕舉妄動，等他們走過后才準備起身離開。然而就在他剛挪動身子時，腳下枯枝“咔”地一聲折斷，清脆的聲音在寂靜的夜里格外刺耳。

“誰？！”三人立刻轉身，刀光閃爍，圍了過來。

陳啟銘緩緩站起，高舉雙手示意自己沒有武器。“我不是敵人。”他盡量讓語氣平穩，“我是去投軍的。”

“投軍？”一名身材魁梧的漢子走上前，目光銳利如鷹，“你說你是去投軍，就敢一個人闖進這山林？不怕我們殺人越貨？”

“怕。”陳啟銘坦然回答，“但我更怕死得毫無意義。若為國捐軀，死亦無憾。”

那漢子聞言一怔，眼神略顯動搖。其余兩人仍持刀戒備，其中一人伸手要搜他的身。陳啟銘不反抗，主動解下包袱遞過去，里面只有幾塊干糧、一本舊書和一張地圖。

“你們若是餓了，這些可以分給你們。”他說。

漢子接過包袱，翻看片刻，又將地圖抽出。紙上畫著簡易路線，標注著幾個地名，最上方赫然寫著四個字：北上抗日。

他盯著那四個字，神色微變，半晌才道：“你叫什么名字？”

“陳啟銘。”

漢子點了點頭，收起地圖，向手下擺了擺手：“放他走吧。”

可那兩名手下顯然不愿就此作罷，其中一人冷笑道：“大哥，這小子身上沒多少錢，至少讓他留下點東西。”

“我說了，放他走。”漢子語氣陡然加重，眼中透出不容置疑的威嚴。

兩人見狀只得作罷，但仍不甘心地瞪了陳啟銘一眼。漢子轉身朝林中走去，示意他也跟上。

“去哪兒？”陳啟銘問。

“歇一晚再走。”漢子淡淡地說，“今晚風大，山路難行。”

一行人來到一處隱蔽的營地，篝火已燃起，映照著幾張粗獷的臉龐。漢子坐在火堆旁，示意陳啟銘也坐下。

“你是學生？”他打量著對方文質彬彬的模樣，語氣中帶著幾分懷疑。

“曾是。”陳啟銘點頭，“學校被炸了，同學死了不少。”

漢子沉默片刻，似是在思索什么。其他人則對這個突然出現的書生不以為意，有人甚至嗤笑出聲：“讀書人，能干什么？”

“我能講道理。”陳啟銘平靜地回道，“也能講事實。”

“哦？”漢子挑眉，“說來聽聽。”

于是，陳啟銘開始講述那一日校園遭遇轟炸的情形。他沒有刻意渲染情緒，只是用冷靜而清晰的語言描述了炸彈落下時的轟鳴、教學樓坍塌時的塵煙、教授倒在血泊中仍試圖拼接講義的畫面……他說得很慢，仿佛每一個字都承載著沉重的記憶。

營地漸漸安靜下來，連原本嘲笑他的人都不再言語。

“后來呢？”漢子低聲問。

“后來我離開了家，來找這支隊伍。”陳啟銘望向篝火，“我知道自己不是戰士，但我愿意學。只要能殺敵報國，做什么我都愿意。”

漢子聽完，良久未語。他低頭看著手中的地圖，手指輕輕摩挲著“北上抗日”四個字，似乎陷入了某種回憶。

終于，他抬起頭，目光深沉地看著陳啟銘：“你知道嗎？我也有兄弟死在日本人手里。”

這句話如同一顆石子投入湖心，激起漣漪。眾人皆是一震，顯然沒想到一向沉默寡言的大哥會說出這樣的話。

陳啟銘沒有打斷，也沒有追問，只是靜靜等待。

漢子繼續道：“他們本是山里獵戶，日子過得苦，但安穩。可日本人來了，燒殺搶掠，無所不為。我弟弟不肯低頭，結果被他們活活吊死在村口樹上……”

他的聲音有些哽咽，但很快又恢復了平靜：“從那天起，我就帶人在這片山林里劫富濟貧，專找日本人的麻煩。可惜，單打獨斗終究難成氣候。”

“所以你想加入正規軍？”陳啟銘試探性地問。

漢子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反問道：“你覺得，一個土匪，還能當兵打仗嗎？”

“能。”陳啟銘毫不猶豫地說，“只要心中有信念，就不怕起點低。”

漢子看著他，眼神復雜。許久，他輕嘆一聲，低聲自語：“原來，不止我一個想報仇……”

篝火噼啪作響，映照著兩張截然不同的臉龐——一個是曾經的書生，一個是昔日的綠林好漢。此刻，他們的目光交匯在一起，仿佛看到了彼此心中未曾熄滅的火焰。

天色漸亮，晨霧彌漫林間。漢子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屑，轉身對陳啟銘道：“跟我來吧。”

“去哪兒？”陳啟銘問。

“帶你去找真正的隊伍。”漢子嘴角微揚，“我想，你會比我更適合。”

陳啟銘愣了一下，隨即露出微笑。他知道，這一夜之后，自己離目標又近了一步。而那個曾被稱作“土匪”的漢子，或許也將迎來新的身份轉變。

林間的風依舊寒冷，但他們的心，卻比任何時候都要熾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