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下，樹上的知了卻還在叫個不停，為夏日平添了些許燥熱。

陳愿剛把兩捆柴搬進柴房，肩頭的粗布短褂已被汗水浸透，他大步走到院角的水井旁，抄起木瓢舀起井水便往嘴里灌，冰涼的水順著下頜線往下淌。

“吱呀”一聲，院門外突然撞進個慌張的身影，是與他從小一起長大的鄰居陳貴。他手里緊緊攥著一張皺巴巴的告示，人還沒站穩便拽著陳愿往墻角湊，聲音壓得又低又急，眼神卻亮得嚇人：

“愿哥！天大的好事！你瞧瞧這個……”

陳愿接過告示，粗糲的指尖撫過泛黃的紙頁，只見上面清晰地寫著：譙國使臣不日抵汝京城進獻十年和平盟約。朝廷廣尋十四至十六歲絕色女子為使臣獻舞。凡被官府選中者，賞白銀百兩；得使臣贊譽者，賞黃金五百兩。

他看完眉頭一蹙，把告示扔回陳貴懷里，轉身拿起木桶往井里丟，一臉的事不關己，“官府給使臣找美人，與咱們山里人何干？”他用袖子抹了把臉，歪頭瞅了他一眼，

“我勸你趁早戒了賭癮，陪你娘好好過日子，別總琢磨這些虛頭巴腦的，讓她老人家跟著擔驚受怕。”

木桶“咚”地一聲砸進水里，他利落地搖著轱轆，路過陳貴身邊時拍了拍他的肩膀，語氣帶了點無奈：“我爹娘為給我攢彩禮娶媳婦，把我身上的錢掏得干干凈凈，我實在也，再沒余錢借你了。”

陳貴卻像沒聽見，又黏上來，溫熱的氣息噴在陳愿耳畔：“愿哥，我這次不是來向你借錢，而是帶你發財的。這次絕對是真的！這種發財的機會，我能忘得了你？官府要美女，你忘了，你那心心念念的喬姑娘，不就是現成的妙齡美女？

話沒說完，“嘩”的一聲，滿滿一桶井水兜頭澆下。陳貴整個人像從水里撈出來的，頭發貼在臉上，水珠順著下巴滴滴答答往下掉，連帶著那張告示都濕透了，字跡暈開了大半。

陳愿把空桶往地上一扔，一把拎起陳貴的衣領，眼底翻涌著怒意，聲音像淬了冰：“陳貴你渾蛋！為了幾個臭錢，竟打喬姑娘的主意？你敢動她一根手指頭，我便沒你這個兄弟！”

陳貴也炸了毛，猛地扯開他的手，抹了把臉上的水，眼睛瞪得像銅鈴，指著他的鼻子吼道：

“臭錢？陳愿你少裝清高！你以為跟喬家吃過幾頓飯，就成了貴人？若不是沒錢，咱們至于二十大幾還打光棍？我娘能為了省一口糧，落得渾身是病？就因為沒那幾個臭錢，我他娘的每次進城都像條喪家犬，賣完柴只能坐在酒樓外聞聞味兒，回來繼續啃冷饅頭！”

“若你早聽你娘的，守好你爹留給你娶媳婦兒的錢，不賭得傾家蕩產，債主能把上門說親的姑娘都嚇跑？”陳愿寸步不讓，“你娶不上媳婦，根源在你自己！”

“哈哈哈……”陳貴突然笑起來，笑聲里滿是嘲諷，“那也比你強！一廂情愿戀著喬姑娘，人家雖然沒落了，可曾經也是大戶人家的小姐，怎會看上你這山野村夫？她根本沒把你放在眼里，你還天天往人跟前湊，我都替你害臊！”

這話像根針，狠狠扎進陳愿心里。他氣得眉頭直皺、拳頭緊握，卻說不出一句話。

陳貴卻湊近一步，聲音狠戾如刀：“總之，我的事你少管！我吃不上的肉，別人也別想嘗。誰擋我發財的路，我讓他全家不得安寧！”

他把濕淋淋的告示寶貝似的往懷里一塞，狠狠地撞開陳愿，頭也不回地沖出了院子。

“陳貴！”陳愿望著他的背影，眼底泛紅，聲音帶著哀求，“看在我們自小長大的情分上，別傷害她……”

……

雨后的森林像被洗過一般，空氣里飄著松針和泥土的清香。厚厚的松針鋪在地上，踩上去軟軟的，一個個美得像花兒一樣的蘑菇從土里冒出來，把喬綾的竹籃裝得滿滿當當。

她身旁的少年依舊戴著張銀色面具，只露出一雙呆滯的眼睛，坐在樹下一動不動，像是是失了魂一般。

良久，他才緩緩開口，聲音里帶著茫然：“阿綾，你說，我還有機會奪回父皇的江山嗎？聽聞母妃如今是宮中最受寵的妃子，她……會不會早已忘了我與兄長？”

他頓了頓，指尖無意識地摳著地面：“師父和喬大將軍都曾對我說過，讓我潛心習武，他們會暗中經營，助我復國。從前我信，因為師父總在我身邊。可如今師父慘死，大將軍也不知所蹤，我竟不知下一步該往哪里走……”

喬綾小心翼翼地把竹籃放在他身邊，采下一朵粉嫩嫩的蘑菇遞過去，聲音輕柔得像羽毛：“阿臻，父親臨走前叮囑我，一定要好好照顧你，說你是我們重逢的希望。父親從不食言，他說的一定是真的。”

她望著他的眼睛，認真地說：“至于林姨，娘說她或許有苦衷，我信娘的話。你振作起來，我們一起想辦法，好不好？”

顧云臻怔怔地看著她，她清澈的眼睛像盛著星光，驅散了他心底的陰霾。他接過那朵蘑菇，目光卻被竹籃里的“寶貝”吸引：紅的明艷、紫的俏麗，個個長得嬌艷欲滴。

“阿綾，你是第一次采蘑菇？”他不由得瞪大眼睛，語氣里滿是不可思議。

“這些蘑菇長得都好漂亮，定能買個好價錢！”她說著便把一個奶黃色的蘑菇挑起扔了出去，

“待會兒再采一些留著晚上吃，便還能省一頓菜錢。我忽然發現，自己竟還有些持家的天分在的。”

她說完不由得揚起細眉會心一笑。

顧云臻眼睜睜看著她把籃子里唯一能吃的蘑菇丟出去，他丟開手里的蘑菇，從她身旁一把取過竹籃，語速飛快地往外扔著蘑菇：

“紅傘帶白鱗，這是毒蠅鵝膏，有毒；黃蓋的是黃蓋鵝膏，劇毒；這紫紅色帶絨毛的，是赭紅擬口蘑，還是有毒……”

他一邊扔一邊微笑道：“阿綾，這些蘑菇雖看著好看，卻是沒一個能吃的。”

喬綾驚得捂住了嘴，不等他扔完，自己便一把搶過籃子，將里面的蘑菇全倒在了地上，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尷尬地笑了笑：“竟是如此，我倒是從不知曉……”

顧云臻卻從她手里拿過籃子，拉起她的手往前走，邊走邊耐心講解：“你看，這種菌蓋呈褐色、菌桿帶白紋的是白牛肝菌，能吃；還有那種像小喇叭、橙黃色的，是雞油菌，味道鮮……”

不到半個時辰，兩人又采了滿滿一籃，提著籃子有說有笑地往家走。

喬綾興沖沖地剛推開院門，還沒來得及喊“娘”，兩側便突然沖出幾個差役，手里拿著鐵鏈，不由分說便強摁著往她身上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