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人盡皆散,邵寶財才感覺自己是平躺著的狀態,幽幽轉醒。眼皮沉重地掀開一條縫,混沌的視線尚未聚焦,便瞥見了身側形容凄慘的于雅娟。那張臉血色褪盡,慘白中透著青灰,頭發凌亂地黏在汗濕的額角和臉頰上,嘴唇緊抿,透著一股瀕死般的灰敗。
只這一眼,邵寶財魂飛魄散!他像被烙鐵燙到一般,猛地闔緊雙眼,連呼吸都瞬間屏住,喉結恐懼地上下滾動了一下,卻不敢發出半點聲響。胸腔里的心臟擂鼓般狂跳,撞得肋骨生疼。他僵硬地維持著原狀,連指尖都不敢稍動,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頭頂,渾身的汗毛都倒豎起來。冷汗是像無數冰冷的蚯蚓,爭先恐后地從每一個毛孔里鉆出,瞬間浸透了里衣,黏膩冰冷地貼在皮膚上,讓他感覺自己像一條被拋在岸上、瀕臨窒息的魚,只能在無聲的、巨大的恐懼中徒勞地冒汗,每一寸肌肉都在膽怯的痙攣中繃緊如鐵。
王福來倚在門框邊,只覺一股寒氣從腳底竄起,瞬間凍僵了四肢百骸。他萬萬沒想到,事情竟會滑向如此不堪的深淵!方才他強撐著笑臉,用沙啞干澀的嗓子哄著懵懂的凌霄花在里屋和那只懶貓玩耍。此刻,他卻只能死死扒著門框,探出半個佝僂的身子,焦灼地向東面張望。這里是開著大門做生意的鋪面,人來人往無法阻擋。眼見著那些看客像嗅到腥味的蒼蠅越聚越多,嗡嗡的議論聲浪隱隱傳來,王福來的心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又沉又痛。胃里像是墜了一塊沉重的秤砣,又像塞滿了冰冷的鐵砂,五味翻騰,攪得他陣陣惡心。
他渾濁的眼睛里盛滿了無法言說的煎熬:既怕自己那性子烈的閨女在眾目睽睽下吃虧受辱,一顆心懸在嗓子眼;又怕她性子太剛烈,不顧后果地與于雅娟硬碰硬,斗個魚死網破,兩敗俱傷。擔憂和恐懼像兩條毒蛇,死死纏繞著他的心臟。
整個事態的發展他雖未親見全貌,但那隱約的哭嚎、刺耳的喧嘩,早已在他腦中勾勒出七八分慘烈的圖景。當看到四兒抱著哭得撕心裂肺、幾乎背過氣去的小榮子跌跌撞撞回來時,王福來只覺得眼前一黑,一股腥甜涌上喉頭。他枯瘦的手死死摳住門框,指節捏得發白,才勉強支撐住搖晃的身體。最終,只能從胸腔深處擠出一聲沉重得如同破風箱般的嘆息,那嘆息里裹著沉甸甸的無力與蒼涼。他拖著那條不聽使喚的瘸腿,步履蹣跚,像背負著千斤重擔,一步一頓地挪回了自己那間昏暗的小屋。
聽著隔壁閨女壓抑不住的、斷斷續續的抽泣,再看看炕上對這一切懵然無知、兀自抱著貓玩耍、咯咯直笑的凌霄花,王福來布滿皺紋的臉劇烈地抽搐了一下。渾濁的老眼里先是閃過一絲痛楚,隨即被一種冰冷的、近乎狠絕的決斷所取代。
既然他邵寶財是個遇事就躲、毫無擔當的孬種,連自己的女人都護不住(或者說根本不想護),那就休怪他王福來不講情面了!他枯枝般的手指在炕沿上重重一叩,眼中寒光一閃。主意已定,他深吸一口氣,努力壓下翻騰的怒火,再抬頭時,臉上竟勉強擠出一絲僵硬卻帶著長輩威嚴的“關切”。他以四兒老丈人的身份,用刻意放緩、帶著不容置疑和幾分“憂心忡忡”的語氣,半哄半命地,讓四兒去把邵寶財的父親和母親“請”來。
當李鳳蘭看見兒子邵寶財那張布滿抓痕的臉,深淺不一的血痕在燈光下泛著刺目的紅,心口像被狠狠揪了一把。她踉蹌著坐到兒子身邊,枯瘦的手指帶著顫巍巍的心疼,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聲音都變了調:“兒呀?你這是……這是怎么了?誰把你傷成這樣啊?”那語調里,是母親面對骨肉受苦時無法掩飾的驚惶與撕裂般的痛楚。
指尖剛碰到那腫脹滾燙的皮肉,邵寶財便“呶”地一聲,觸電般猛地抽回了胳膊坐了起來,人也徹底從渾噩中驚醒。這劇烈的反應讓李鳳蘭渾身一抖,這才驚覺兒子的手背上竟也縱橫交錯著同樣的血痕!一股不祥的預感攫住了她。她哆嗦著手,不由分說地掀開兒子的衣袖——天哪!那手臂上,一道道腫脹翻紅的抓痕,如同丑陋的蜈蚣盤踞著,猙獰刺目。目光再往上移,脖頸處竟也無一處是完好的皮膚!眼前的景象像一把鈍刀,狠狠剜在李鳳蘭的心尖上。
瞬間,滾燙的淚水決堤般涌出,沿著她臉上深刻的皺紋溝壑蜿蜒而下,每一滴都飽含著剜心剔骨的痛?!澳銈儭銈冞@是鬧哪一出啊?!”她嘶啞地質問,聲音里帶著哭腔,那目光卻像淬了火的錐子,直直刺向站在一旁的于雅娟——除了她,還能有誰?!
于雅娟被婆婆那含著血淚的目光釘在原地,這才真正看清邵寶財身上那一片狼藉的傷痕。一絲慌亂如毒蛇般迅速竄過心頭,她下意識地咬住了下唇。下手……確實是重了?;叵氘敃r,若非邵寶財那逆來順受的性子,只是推搡了她一下,換做旁人……她不敢深想,一股混雜著后怕和心虛的寒意爬上脊背,眼神不由自主地閃爍飄忽,避開了那滿目瘡痍的軀體。
公婆兩雙眼睛沉甸甸地壓在身上,于雅娟終究不敢太過放肆。她強壓下翻騰的情緒,梗著脖子,帶著一種色厲內荏的倔強,從齒縫里擠出一句辯解:“還不都是他自己惹的禍!”聲音雖低,卻透著不甘和推諉。
邵寶財蜷縮著身體,像個犯下滔天大錯的孩子,垂著頭,目光死死盯著地面,仿佛要將那磚縫看穿。濃重的憂郁將他整個人籠罩其中,連呼吸都帶著壓抑的沉重。此刻的于雅娟也終于稍稍平靜了些許,她深吸一口氣,下意識地抬手整理自己略顯凌亂的衣襟和散落的發絲,動作僵硬而刻意,試圖找回一絲體面。在她裸露的手腕和頸側,也零星點綴著幾道由小榮子留下的、淺淡卻不容忽視的抓痕。
屋內死寂。于雅娟面無表情,用盡可能平穩的聲調,三言兩語簡述了事情的經過。邵奎一直沉默地聽著,臉色陰沉得如同暴風雨前的天空。他端起桌上四兒剛給他倒的茶,猛地灌了一大口,隨即,“哐!”一聲巨響,那粗瓷茶杯被他狠狠頓在桌面上!茶水四濺,杯蓋跳起又落下,發出刺耳的噪音。
這突如其來的巨響如同驚雷炸響,震得屋內所有人瞬間僵直,連空氣都仿佛凝固了。所有目光——驚懼的、探究的、心虛的——都齊刷刷地聚焦在邵奎那張飽經風霜、此刻卻因盛怒而繃緊如巖石的臉上。鴉雀無聲,屏息凝神,只等他發出那決定性的指令。
邵奎胸膛起伏,眼中翻涌著復雜的怒火和一家之主的沉重壓力。他目光如電,掃過屋內眾人,最終定格在門邊垂手侍立的四兒身上,聲音低沉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如同鐵錘落下:“去把王福來的女兒叫來?!边@是命令,是對事態升級的最終裁決。
“誒!”四兒被那目光刺得一激靈,忙不迭地應聲,轉身就要往外跑。剛邁出一步,忽地想起什么,又惶惑地轉回頭,帶著幾分憨傻的怯意,小心問道:“大伯,我老丈人……和孩子也一起過來么?”這稱呼和問話,無意間暴露了他在這場鬧劇中扮演的角色。
邵奎聞聲,眉頭擰得更緊,眼中銳利的光芒一閃,瞬間便洞悉了這傻侄子背后所代表的不堪真相——他定是被邵寶財推出來頂了缸。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憫,如同冰面下的暗流,悄然掠過邵奎剛硬的心頭。他閉上眼,沉重地揮了揮手,聲音帶著疲憊的沙啞,斬斷了最后一絲牽連:“不用,讓他在家看孩子吧!”
小榮子這回是鐵了心豁出臉皮,打定主意要從邵家這灘渾水里硬生生舀出一瓢羹來。她踏進邵寶財家那扇沉甸甸的朱漆大門,一股舊式家庭的壓抑氣息撲面而來。堂屋正中的太師椅上,端坐著一位面容清癯、眼神銳利如鷹隼的老者,腰背挺得筆直,不怒自威——不用猜,這便是邵寶財的父親,邵家真正的掌舵人邵奎。
左側那張鋪著暗色錦墊的長椅上,邵寶財和他母親李鳳蘭緊挨著坐著,李鳳蘭雙手緊張地絞著一方素帕;右側則坐著于雅娟,臉色蒼白,目光低垂,仿佛要將自己縮進椅背里。
四兒從小榮子身后一步搶到前頭,臉上堆滿了討好的笑容,聲音帶著刻意的親熱:“大伯,大伯娘,看,這是我媳婦兒,榮榮!”他側身想拉小榮子,卻被她猛地甩開。
“不,我不是!”小榮子聲音不高,卻像淬了冰的刀子,斬釘截鐵地否認。她微微揚起下巴,那雙瀲滟的桃花眼斜睨著堂上眾人,眼神里是毫不掩飾的輕蔑與挑釁,仿佛在看一群待宰的羔羊。
邵奎原本只是淡漠地掃了她一眼,正待收回目光,卻在看清她面容的瞬間,喉結幾不可察地滾動了一下。饒是他活了這把年紀,見慣了形形色色的女子,眼前這張臉依舊美得驚心動魄,帶著一種近乎妖異的、能勾魂攝魄的明艷。難怪……難怪自己那個不成器的兒子會著了魔!一絲不易察覺的惻隱如細絲般劃過心頭,但立刻被他強橫地掐滅。邵家的臉面、規矩,豈容這等女子攪亂?他絕不能讓人,尤其是眼前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丫頭,看出半分動搖。他下頜線條繃緊,眼神瞬間沉凝如寒潭古井。
“跪下!”邵奎的聲音不高,甚至算得上平靜,卻像一塊沉重的冰凌砸在寂靜的空氣里,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瞬間凍結了所有人的呼吸。
“撲通!”四兒幾乎是條件反射般雙膝砸在冰冷堅硬的地上,膝蓋骨撞得生疼。跪完了才覺出不對勁,偷眼覷了覷邵奎那張辨不出喜怒的臉,尤其是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里似乎閃過一絲復雜難辨的情緒,他這榆木腦袋一時也琢磨不透這聲“跪下”到底是沖誰。想站起來又不敢,最終脖子一縮,還是老老實實跪了回去,只偷偷用手揉了揉發疼的膝蓋骨。
邵奎那兩道淬著寒意的目光,此刻像兩把燒紅的烙鐵,精準地烙在了邵寶財身上。邵寶財本就被小榮子的出現弄得心神不寧,剛才見四兒跪了,他還心存僥幸想蒙混過去,本著有人跪就行的原則依舊坐在母親身邊。
此刻被父親那利刃般的眼神刺中,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脊椎骨直沖天靈蓋,再不敢有絲毫遲疑,幾乎是連滾帶爬地從長椅上滑溜下來,“咚”地一聲也跪在了四兒旁邊,頭埋得極低,身體控制不住地微微發抖。
“四兒,”邵奎的聲音忽然緩和下來,甚至帶上了一絲溫度,“你站起來?!?
“哎!好嘞,大伯!”四兒如蒙大赦,立刻歡天喜地地爬起來,咧著嘴站到一旁,還不忘使勁搓著生疼的膝蓋,嘴里小聲嘀咕,“這地可真夠硬的……”
邵奎不再看他,慢條斯理地端起桌上那杯滾燙的濃茶,杯壁燙得他指節微微發白。他繞過沉重的紅木方桌,一步步踱到邵寶財面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眾人緊繃的心弦上。他居高臨下地看著跪在地上、抖如篩糠的兒子,臉上那點偽裝的溫和早已消失殆盡,只剩下山雨欲來的陰沉。他手腕猛地一翻——
“嘩啦!”一整杯滾燙的茶水,裹挾著蒸騰的熱氣和碧綠的茶葉,狠狠地潑在了邵寶財低垂的頭上、臉上!茶水順著他的額角、鼻梁、下巴狼狽地流淌,瞬間洇濕了衣領,燙紅的皮膚立刻顯了出來,幾片茶葉滑稽地粘在他頰邊的傷口上。
“呃啊!”邵寶財被燙得渾身一激靈,發出一聲壓抑的痛呼,卻死死咬著牙不敢動彈半分,身體抖得更厲害了。
一旁的李鳳蘭看得心頭猛地一揪,仿佛那滾燙的茶水澆在了自己心上。她下意識地伸出手,又猛地縮回,兩只保養得宜的手死死攥住了自己旗袍的下擺,用力地絞著,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出青白,精美的絲綢布料在她掌心皺成一團。心疼、恐懼、對丈夫權威的敬畏交織在一起,讓她嘴唇翕動了幾下,最終卻是一個字也沒敢吐出來,只是別開了臉,眼眶瞬間就紅了。
邵奎太了解自己的兒子了,那點彎彎繞繞的心思,他閉著眼都能摸清。當四兒梗著脖子,甕聲甕氣地說出“小榮子是我媳婦”時,邵奎心里那點殘存的疑慮也徹底消散了——邵寶財這小子,到底是把四兒推出來頂缸了??粗鴥扇艘粋€低頭沉默,一個傻愣愣地杵著,邵奎明白,這鍋,四兒是心甘情愿背上了。眼下,最大的麻煩反而不是這兩個“你情我愿”的,而是旁邊那個眼睛噴火的于雅娟。只要把這正主兒穩住,摁下葫蘆,瓢就翻不了天。
邵奎自己雖然也是三妻四妾,但那都是為了給老邵家開枝散葉,續上香火——歸根結底,還不是為了眼前這個不爭氣、管不住褲腰帶的邵寶財?可他自己行,卻決不允許兒子有樣學樣!尤其于雅娟,那是實打實給邵家生下了骨血的功臣媳婦,絕不能被眼前這個狐貍精給欺負了,他得護著這個正統的媳婦。
李鳳蘭的臉色陰沉得能擰出水來,她的目光像錐子一樣釘在小榮子那張過分水靈的臉上,心里翻江倒海地盤算著怎么收場。對這個比自己兒媳還招搖的女人,她心底翻涌著一種近乎本能的厭惡。這些年,于雅娟受的委屈,她李鳳蘭哪樣沒嘗過?她太知道那滋味了。所以,對小榮子,她擠不出一絲同情。即便……即便她自己當年,也是用了差不多的手段才上的位??烧蛉绱耍鸥拢蓿^不想自己的兒子邵寶財,最后也變成他爹邵奎這副模樣!那簡直是剜她的心。
邵奎背著手,踱到小榮子面前。那年輕女人嚇得渾身微顫,頭幾乎要埋進胸口,只露出光潔白皙的一小段脖頸。邵奎心頭倏地劃過一絲不忍,像被針尖刺了一下。但他臉上繃得緊緊的,皺紋如同刀刻,只從喉嚨里沉沉擠出三個字:“你也跪下。”
一旁的四兒剛偷偷把跪麻了的膝蓋揉得松快些,一聽“跪下”兩個字,像被火燎了屁股,連滾帶爬地“撲通”一聲又重重砸在地上,膝蓋骨磕在硬實的地面上,發出悶響。他慌亂地抬起頭,茫然地看著邵奎,又看看小榮子,額頭上瞬間冒出一層細密的冷汗,嘴唇哆嗦著,想說什么又不敢。
邵奎看著他這副驚弓之鳥的窩囊樣,無奈地重重嘆了口氣,那嘆息里帶著說不出的復雜情緒。他伸出手,拍了拍四兒那厚實卻微微發抖的肩膀,力道不輕不重:“既然她是你媳婦,那這次……你就替她吧。”終究,那點對老實人的惻隱,壓過了對兒子荒唐事的怒火。
“爸!”于雅娟的聲音陡然拔高,尖銳得像要劃破屋頂,她指著邵寶財,胸口劇烈起伏,“這事兒跟他邵寶財脫不了干系!您別讓四兒頂這個缸!”她這是在拼盡全力,要把真相砸在老爺子面前,撕開四兒這個拙劣的“擋箭牌”。
邵奎對于雅娟的控訴置若罔聞,眼皮都沒抬一下,只不動聲色地朝李鳳蘭遞了個極其短促、卻不容置疑的眼神。李鳳蘭瞬間領會,上前一步,不由分說地攥住于雅娟的手腕,力道大得讓于雅娟吃痛皺眉。“雅娟,跟我出來,讓你爸處理?!彼穆曇舨桓撸瑓s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疲憊和壓抑的強硬,半拖半拽地把還在掙扎的于雅娟拉出了這令人窒息的屋子。
就在門口,王福來像一截枯樹樁,佝僂著背,緊貼著冰冷的墻壁站著,臉色灰白。李鳳蘭拉著于雅娟經過時,腳步微頓,冷冷地斜睨了他一眼,從牙縫里擠出話:“既然來了,就進去吧!可別說我們一家子合起伙來欺負你閨女?!蹦钦Z氣里,是毫不掩飾的鄙夷和遷怒。
王福來的嘴角劇烈地抽動了一下,仿佛想擠出一個笑,卻比哭還難看。他喉嚨里咕噥了一聲,算是應了。隨即,他拖著那條不靈便的瘸腿,像背負著千斤重擔,一步一挪,極其緩慢、極其沉重地蹭進了屋里。每一步,都帶著一種認命般的絕望。
他本想著邵寶財的父母會念及小榮子肚子里的孩子,即便不娶,至少也會給個妥善的安頓,再不濟,一筆能度過后半生的錢財總該是有的吧!可屋外偷聽來的只言片語,像淬了冰的刀子,將他最后一絲僥幸徹底捅穿——邵家竟是這般絕情,若他此刻不接受四兒這“接盤俠”,怕是連腳下那西院的方寸之地都要保不住了。
屋內的邵寶財,在李鳳蘭強硬地拽走于雅娟的瞬間,又走進個王福來。那根一直死死繃在脊梁骨里的弦,“嘣”地一聲,斷了。他整個人猛地一松,仿佛被抽掉了全身的骨頭,又像是耗盡了最后一口生氣,軟泥般陷了下來。一聲悠長、沉重到近乎嘆息的呼氣,從他胸腔深處艱難地擠了出來,帶著一種塵埃落定般的虛脫,也裹挾著無邊無際的、深入骨髓的疲憊與愧疚。
邵寶財緊緊闔上雙眼,眼瞼沉重得像是壓著千鈞巨石,頭顱無力地耷拉著。四肢百骸都泄了力,連指尖都懶得再動一下,顯出一種徹底放棄抵抗、任人宰割的姿態。那癱軟的身形無聲地訴說著:罷了,都來吧,愛咋咋地。
葡萄架的濃蔭下,李鳳蘭硬著頭皮坐在藤椅上。她心里還記恨著于雅娟對兒子下手太狠,但老爺子交代的任務壓著,不得不辦。她伸出手,有些僵硬地握住于雅娟冰涼的手,臉上勉強擠出一點安撫的笑容:“雅娟??!寶財哪有什么拋妻棄子的壞念頭?真不是!他就是……玩性重,一時玩過了頭。你放心,這個家,我和你爸,都站在你這邊,指定給你撐腰!”
然而,于雅娟想要的,遠不止公婆一句“站在你這邊”。她猛地抽回手,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聲音帶著壓抑的顫抖和尖銳的控訴:“可他!就趁著我回家伺候我媽那幾天,轉頭就跟小榮子……連孩子都有了!”她的目光緊盯著婆婆,仿佛要從那張臉上榨出真正的公道和補償。
李鳳蘭心頭一緊。她最怕的就是這個!孫子不能沒爹,更不能攤上個刻薄的后娘。眼前這個兒媳,雖說性子烈,但持家倒真是沒話說,而屋里那個狐貍精看上去就是個敗家的主。她重重地嘆了口氣,身子往前傾了傾,搜腸刮肚地找詞兒勸:“雅娟,你聽我說,寶財這孩子……心性真不壞!不賭不抽,平日里待你,那真是‘視若珍寶’地疼著,大伙兒都看在眼里。他就……唉,就這一個喜好美色的癖好,男人嘛……”她試圖把這“癖好”說得輕巧些,仿佛只是無傷大雅的小毛病。
“他就這一個喜好美色的癖好。”這句話像根冰錐,狠狠扎進于雅娟心里。她臉上最后一點血色也褪盡了,眼神漸漸凝固,仿佛瞬間被抽空了所有溫度。心涼透了,連憤怒都凍成了堅冰。
李鳳蘭看著兒媳驟然失色的臉,知道自己這話沒說到點子上,反而更糟了。她慌亂地又補了一句,聲音帶著一種令人心寒的輕描淡寫:“唉!寶財他……他不過是圖個新鮮罷了!”這句辯解輕飄飄地落下,卻像一把鈍刀,將所有的背叛、羞辱和錐心之痛,都歸咎于男人一時興起的“頑劣”和“圖新鮮”。
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沉重得幾乎能聽見葡萄葉落地的聲音。于雅娟的沉默不再是等待,而是一種徹底的冷卻和洞察。她終于“看透”了——看透了丈夫的劣根,看透了公婆看似偏袒實則維穩的算計,再追究下去,不過是徒增難堪,毫無意義。一個更現實、更冰冷的念頭浮了上來:離?離了婚,她辛苦經營的一切,那享受多年的優渥生活,立刻就要打回原形,往后每一分錢都得精打細算地花。那絕不是她想要的日子!自己雖然持家有道但并不擅長談生意。
一股更深的恨意,淬著冰,猛地從心底燒起來。既然你小榮子想奪走我的男人,我的家,我的榮華富貴……好?。∮谘啪曜旖枪雌鹨荒ū涞幕《取D悄憔蛣e想得逞!她暗暗發狠:我不會讓你如愿的!你想憑著肚子里的孽種登堂入室?做夢!我要讓你……讓你這輩子都困在地獄里,讓你一輩子都被那個腦子不清楚的“四兒”死死纏住,永世不得翻身!
邵奎的目光沉甸甸地,像壓秤的砣,在兒子邵寶財那副心虛躲閃的模樣和地上四兒那張茫然惶恐、沾著塵土的臉上反復權衡。空氣凝滯得令人窒息,他胸腔里那桿秤最終狠狠一墜,偏向了他認為必須維護的“體統”與“家族顏面”。一聲低沉喟嘆,如同自言自語,又像給這樁混亂不堪的丑事釘上棺蓋的最后一枚釘子:“福來??!”他頓了頓,目光銳利地刺向王福來,“論起來,你母親也是我們邵家的血脈,你該叫我一聲舅舅!”這話既是攀扯,更是施壓,將王福來牢牢捆在“親戚”的繩索上。
王福來佝僂著腰,臉上擠出的諂笑像揉皺的劣質紙張,點頭哈腰的動作熟練得令人心酸:“對,舅,您說的對?!焙韲道餄L著不甘的苦澀,卻不敢吐露分毫。他眼角的余光掃過這間富麗堂皇的堂屋,想到自己屈身的西院,外面風雨飄搖的流離,那點不甘瞬間被恐懼吞噬。棲身之所,是他此刻唯一的軟肋,也是邵奎拿捏他的死穴。他這副奴顏婢膝的姿態,無聲地宣告著他已決心犧牲什么來換取這方屋檐。
邵奎的視線又落回兒子邵寶財身上,眉頭擰成一個疙瘩,毫不掩飾地搖頭,那眼神里是恨鐵不成鋼的失望,是“這兒子太不成器”的無聲斥責,沉甸甸地壓在邵寶財肩上。
恰在這時,門簾一挑,李鳳蘭拉著于雅娟走了進來。李鳳蘭臉上帶著一種塵埃落定的輕松,嘴角噙著淺笑,仿佛剛完成一件得意之作。于雅娟雖然眼圈還有些微紅,但神情已平靜許多,順從地被婆婆引回座位。邵寶財偷眼覷見,緊繃的心弦驟然一松——母親果然穩住了媳婦,這場風波的核心危機暫時解除了。他暗自慶幸,卻忽略了妻子平靜表面下可能深埋的刺。
堂屋里,那股令人不安的氣息并未散去,反而因這短暫的插曲更加粘稠。邵奎的目光如鷹隼般掃過全場,最終重重一頓手中的茶杯。青瓷碰撞的脆響,像驚堂木拍下,預示著最終裁決的來臨。
“福來??!”邵奎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目光直指王福來,“我看小榮子這孩子……”他刻意拖長了尾音,視線掃過癱軟在地、面色慘白如紙的小榮子,“八成是……招了什么不干凈的東西了吧!”
“不干凈的東西”幾個字,如同淬了毒的冰凌,狠狠扎進小榮子心里。原來在邵奎這里她是討不回公道的,她猛地抬起頭,像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充滿希冀地望向自己的父親,那雙蓄滿淚水的眼睛里是無聲的吶喊:爹!說真話!否認??!
王福來渾身一震,冷汗瞬間浸透了后背的粗布衣衫。他能感覺到女兒那灼熱得幾乎能將他燒穿的目光。女兒的痛苦和絕望像針一樣扎著他,可另一邊,是邵奎不動聲色的威壓,是失去安身立命之所的深淵。他太清楚了,今天若不順著邵奎的“臺階”下,他們父女倆立刻就會被掃地出門,再無容身之地??扇粽J下這荒謬的污名……他恐懼地瞥了一眼邵奎和邵寶財,擔心他們下一步會不會把事情做絕,徹底毀了小榮子?恐懼像冰冷的藤蔓,緊緊纏住他的心臟,幾乎讓他窒息。他嘴唇哆嗦著,眼神慌亂地在地上逡巡,不敢再接觸女兒的目光。
邵奎那雙閱人無數的眼睛,精準地捕捉到了王福來的掙扎和顧慮。他嘴角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了然,隨即換上一副看似寬厚的口吻,拋出了誘餌:“福來啊,”聲音放緩了些,帶著點安撫的意味,“你且寬心。若是給孩子治好了,讓她和四兒順順當當地成了婚,你們一家人,還安安穩穩地住在西院!只要寶財的廠子還在,你們就踏踏實實地住著。四兒,”他特意強調,目光落在傻呵呵笑著的四兒身上,“是我的親侄子!我們邵家,絕不會虧待他們小兩口?!边@承諾,既是定心丸,也是緊箍咒——想留下,就必須按我的劇本演下去。
王福來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復雜的光。邵奎的“寬厚”像一塊裹著糖衣的砒霜。他聽懂了:反抗是徒勞的,只會一無所有;順從,至少還能在這屋檐下茍且偷生,甚至……他腦中飛快地閃過一個卑劣的念頭——就算小榮子懷的真是邵寶財的種,等孩子生下來,是四兒的“種”,他作為孩子的“外公”,未必不能從邵家撈到更多好處。女兒的清白和幸福,在這冷酷的算計里,徹底淪為了籌碼。他狠下心,徹底掐滅了心底最后一絲父性的微光,硬生生別開臉,避開了小榮子那瀕死的眼神,用一種刻意拔高的、帶著哭腔卻又異常“堅定”的語氣說:
“是…是…舅您說的是!這孩子…這孩子這幾天是魔魔怔怔的,總…總是胡言亂語,凈說些沒影兒的事!怕是…怕是真撞了邪祟了!”每一個字,都像刀子剜在自己心上,更是徹底斬斷了女兒最后的希望。
“寶財,”邵奎的目光像探照燈,瞬間打在邵寶財臉上,語氣陡然嚴厲,“你呢?你招惹過小榮子沒有?”這話問得極有分量,既是逼兒子當眾劃清界限,更是給于雅娟遞上一個必須接住的、洗刷丈夫嫌疑的臺階。
小榮子猛地抬起頭,冰冷刺骨的目光死死釘在邵寶財臉上。那目光里,再無半分往昔的柔情蜜意,只剩下被徹底背叛后的刻骨恨意和徹底的絕望,像淬了毒的冰錐,刺得邵寶財后背瞬間竄起一股寒意,頭皮發麻。
然而,邵寶財此刻心硬如鐵。妻子的平靜(或者說暫時的隱忍)給了他底氣,對失去于雅娟和她背后可能的利益的恐懼壓倒了一切。那些對小榮子信誓旦旦的甜言蜜語、海誓山盟,此刻被他毫不猶豫地拋到九霄云外,仿佛從未存在過。他甚至開始“相信”,自己當初一定是被鬼迷了心竅才會招惹她!他挺直了腰板,聲音刻意拔高,帶著一種急于撇清的斬釘截鐵:“爹!您這話說的!她是四兒的媳婦,我怎么可能招惹她?清清白白!絕無此事!”每一個字都擲地有聲,像冰雹一樣砸在小榮子早已破碎的心上。
小榮子臉上最后一絲血色褪盡,浮起一種近乎麻木的痛苦。支撐著她的最后一點力氣被徹底抽空,身體像被抽去了骨頭,徹底癱軟在地。心,一寸寸沉入無邊的冰海。
“四兒,”邵奎終于轉向這場戲的另一個“主角”,語氣是刻意的溫和,帶著引導,“你呢?你可喜歡小榮子?”這話,就是要當眾坐實這門“親事”,堵死所有可能的翻盤。
小榮子淚如泉涌,徒勞地掙扎了一下,卻連抬手的力氣都沒有。她死死瞪著四兒,那眼神里是滔天的憤怒,卻又被巨大的無力感死死攫住,只能化為無聲的詛咒。
“喜歡!大伯!我稀罕榮榮??!”四兒咧著嘴,笑得見牙不見眼,拍著胸脯,聲音洪亮得刺耳,“她是我媳婦!她肚子里的娃兒,就是我的娃兒!我當爹啦!”他腦子里只牢牢記住哥哥邵寶財灌輸給他的“道理”:是男人就得認賬!只要榮榮肯嫁他,只要那孩子叫他爹,那就是天大的美事!至于真相?那不重要。這癡傻的執拗,此刻成了壓垮小榮子的最后一根稻草。
邵寶財立刻高聲附和,一口咬定小榮子肚子里的孩子絕不可能是自己的,她定是被邪祟纏身才會胡亂攀咬。他只想盡快平息這場風波,保住他和于雅娟的婚姻,保住他體面的生活。那些曾讓小榮子心醉神迷的承諾和蜜語,此刻成了他急于擺脫的“污點”,恨不得統統推給所謂的“不干凈的東西”。
邵奎的目光掃過信誓旦旦的兒子和傻樂呵的侄子,最終落在四兒身上,幾不可察地微微頷首,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滿意。四兒的“擔當”和“認賬”,完美地契合了他維護家族表面和諧、解決麻煩的需求。
王福來垂著頭,眼角的余光卻將邵寶財的冷酷、四兒的癡傻和邵奎的掌控盡收眼底。真相?他早已不想追究,也不敢追究。他只想抓住邵奎許諾的“棲身之所”。他用力咬了咬牙,擠出幾滴渾濁的老淚,順著溝壑縱橫的臉頰滑落,這廉價的淚水,算是他對自己骨肉那點微不足道、虛偽至極的懺悔。隨即,他抬起頭,臉上是破釜沉舟般的“堅定”:“舅!您放心!我這就想法子給閨女驅邪!她……她指定是魔怔了!等好了,就讓她跟四兒好好過日子!”他徹底站到了邵家這邊,將女兒推向了深淵。
于是,在這間彌漫著虛偽、算計和絕望氣息的堂屋里,四個各懷鬼胎的男人——維護家族體面與兒子利益的封建家長邵奎、懦弱自私只求自保的父親王福來、冷酷虛偽急于撇清的負心漢邵寶財,加上一個被愚弄利用的傻子四兒——他們合力編織了一張巨大的謊言之網,將一個清醒正常、懷有身孕的年輕女子,不容分說地推入了萬劫不復的黑暗深淵。
小榮子掙扎著,用盡最后一絲力氣環顧四周。邵奎的威嚴中藏著冷酷,李鳳蘭的輕松里透著事不關己的漠然,于雅娟的平靜下是隔岸觀火的疏離,邵寶財的躲閃中寫滿虛偽,四兒的傻笑里是令人作嘔的占有,而她的親生父親王福來,那躲閃的眼神里只有自私的算計!這些人臉上掛著的“和氣”,此刻在她眼中扭曲成了世上最猙獰的面具。明明是燥熱的秋日午后,他們的目光卻像數九寒天的冰錐,帶著刺骨的惡意,一根根扎進她的骨髓里,讓她不寒而栗,如墜冰窟。
巨大的荒謬感和徹底的孤立感像海嘯般將她淹沒。小榮子痛苦地捂住臉,身體篩糠般劇烈顫抖。眾人冰冷的目光和編織的謊言,如同沉重的磨盤,終于將她最后一絲殘存的意志碾得粉碎。世界在她眼前崩塌、旋轉。
她猛地放下手,渙散的目光在人群中瘋狂搜尋,最后死死定格在邵寶財那張曾讓她魂牽夢縈、此刻卻無比丑陋的臉上。邵寶財被她眼中那毀天滅地的絕望和恨意灼得心驚肉跳,仿佛被毒蛇盯上,倉皇地別過頭,動作幅度大得像是要躲避一場致命的瘟疫。
這最后的逃避,徹底斬斷了小榮子心中那點可悲的念想。
“嗷——!”
一聲凄厲到不似人聲的尖嘯猛地撕裂了堂屋死寂的空氣!小榮子額頭上青筋暴凸,像一條條扭曲的蚯蚓,布滿血絲的眼睛瞪得幾乎要裂開,淚水決堤般洶涌而出。她猛地撲倒在地,身體蜷縮成絕望的一團,撕心裂肺的嚎哭聲爆發出來。那哭聲里沒有委屈,沒有哀求,只有靈魂被徹底撕碎、血肉被生生剝離的極致痛苦,是生命被徹底踐踏后發出的最后悲鳴。她失魂落魄地蜷縮著,渾身劇烈地抽搐,那絕望的姿態,比失去至親父母更加慘烈萬倍。
邵奎被這凄厲絕望的哭聲震得心頭一悸。他并非鐵石心腸,眼前這慘烈的一幕,與他預想中“體面”解決的方式相去甚遠,一絲不忍悄然爬上心頭。他緊鎖眉頭,沉吟一聲,下意識地抬手摸著下巴,目光低垂,在堂屋中央焦躁地來回踱起步來,沉重的腳步聲敲打著地面,也敲打著他心中那桿剛剛傾斜過的“秤”。